聊齋志異·陸判
聊齋志異·陸判出自《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短篇小說集。全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題材廣泛,內容豐富,藝術成就很高。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中國古典文言短篇小說之巔峰。聊齋,是蒲松齡的書屋名;誌異,有記錄奇異事件的意思。 [1]
目錄
原文
陵陽朱爾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2],學雖篤[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4]。或戲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5],負得左廊判官來[6],眾當醵作筵[7]。」蓋陵陽有十王殿, 神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8],綠面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9],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10]!」眾皆起。俄負判入,置几上,奉觴, 酹之三[11]。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座[12],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14],幸勿為畛畦[15]。」乃負之去。
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搴簾入, 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16]!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鑕耶[17]?」 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18],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19]。」 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 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餚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20]。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21],應答如響。問:「知制藝否[22]?」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23],伏几醺睡。 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24],陸輒紅勒之[25], 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髒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 陸笑云:「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26],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几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 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 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27]。」問:「何時?」 曰:「今歲必魁[28]。」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29]。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30],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31],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 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32],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33],予結髮人[34],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 陸笑曰:「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 朱撥視,頸血猶濕。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着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 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35];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36], 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38]。上元游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艷之,遂陰訪居里[39],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
詰旦啟衾[40],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 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43],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 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45]。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 當使伊女自言之[46]。」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47],無與朱孝廉[48]。
彼不艷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 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49],皆以場規被放[50]。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
朱以為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違也[52]。」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53],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慾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窅然已逝[54]。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55]。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56],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來,謂夫人 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為太華卿[58],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60],忽有輿從羽葆[61],馳沖鹵簿[62]。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 父停輿曰:「官聲好[63],我目瞑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 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當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精工,鐫字一行[64],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65]。」瑋後官至司馬[66]。 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沕,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 從之。渾仕為總憲[67],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肝腸,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70]。明季至今[71],為歲不遠[72],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73],所忻慕焉。
翻譯
陵陽人朱爾旦,字小明,性情豪放。但他生性遲鈍,讀書雖然很勤苦,卻一直沒有成名。 一天,朱爾旦跟幾個文友一塊喝酒。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以豪放聞名,如能在深夜去十王殿,把左廊下那個判官背了來,我們大家就做東請你喝酒。」原來,陵陽有座十王殿,殿裡供奉着的鬼神像都是木頭雕成的,妝飾得栩栩如生。在大殿東廊里有個站着的判官,綠色臉膛,紅色鬍鬚,相貌尤其猙獰兇惡。有人曾聽見夜間兩廊里傳出審訊拷打聲。凡進過殿的人,無不毛骨悚然。所以大家提出這個要求來為難朱爾旦。朱聽了,一笑而起,徑自離席而去。過了不久,只聽門外大叫:「我把大鬍子宗師請來了!」大家剛站起來,朱爾旦背着判官走了進來。他把判官放在桌子上,端起酒杯來連敬了三杯。眾人看見判官的模樣,一個個在座上驚恐不安,忙請朱爾旦再背回去。朱又舉起酒杯,把酒祭奠在地上,禱告說:「學生粗魯無禮,諒大宗師不會見怪!我的家距此不遠,請您什麼時候有興致了去喝兩杯,千萬不要拘於人神有別而見外!」說完,仍將判官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請朱爾旦喝酒。一直喝到天黑,朱爾旦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中。酒癮沒過,他又掌上燈,一個人自斟自飲。忽然,有個人一掀門帘走了進來。朱爾旦抬頭一看,竟是那個判官!他忙站起身說:「咦!看來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了您,今晚是來要我命的吧?」判官大鬍子一動一動的,微笑着說:「不是的。昨晚承蒙你慷慨相邀,今晚正好有空,所以特來赴你這位通達之人的約會。」朱爾旦大喜,拉着判官的衣服請他快坐下,自己起來刷洗酒具,又燒上火要溫酒。判官說:「天氣暖和,我們涼喝吧。」朱爾旦聽從了,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了去告訴家人置辦菜餚、水果。他妻子知道後,大吃一驚,勸阻他躲在屋裡別出去了。朱爾旦不聽,立等她準備好菜餚,然後端了過去,又換了酒杯,兩個人便對飲起來。朱爾旦詢問判官的姓名。判官說:「我姓陸,沒有名字。」朱爾旦跟他談論起古典學問,判官對答如流。朱爾旦又問他:「懂得現時的八股文嗎?」判官說:「好壞還能分得出來。陰間裡讀書作文跟人世差不多。」陸判官酒量極大,一連喝了十大杯。朱爾旦因為已喝了一整天,不覺大醉,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到一覺醒來,只見殘燭昏黃,鬼客已經走了。
從此後,陸判官兩三天就來一次,兩人更加融洽,經常同床而眠。朱爾旦把自己的文章習作呈給陸判官看,陸判官拿起紅筆批改一番,都說不好。一夜,兩人喝過酒後。朱爾旦醉了,自己先去睡下了,陸判官還在自飲。朱爾旦睡夢中,忽覺臟腑有點疼痛,醒了一看,只見陸判官端坐床前,已經給他剖開肚子,掏出腸子來,正在一根一根地理着。朱爾旦驚愕地說:「我們並無仇怨,為什麼要殺我呢?」陸判官笑着說:「你別害怕,我要為你換顆聰明的心。」說完,不緊不慢地把腸子理好,放進朱爾旦的肚子裡,把刀口合上,最後用裹腳布把腰纏起來。一切完畢,見床上一點血跡也沒有,朱爾旦只覺得肚子上稍微有些發麻。又見陸判官把一團肉塊放到桌子上,朱爾旦問是什麼東西,陸判官說:「這就是你原來的那顆心。你文思不敏捷,我知道是因為你心竅被堵塞的緣故。剛才我在陰間裡,從千萬顆心中選了最好的一顆,替你換上了,留下這個補足缺數吧。」說完,便起身掩上房門走了。
天明後,朱爾旦解開帶子一看,傷口已好了,只在肚子上留下了一條紅線。從此後,他文思大進,文章過目不忘。過了幾天,他再拿自己的文章給陸判官看,陸判官說:「可以了。不過你福氣薄,不能做大官,頂多中個舉人而已。」朱爾旦問:「什麼時候考中?」「今年必考第一!」陸判官回答。不久,朱爾旦以頭名考中秀才,秋天科考時又中了頭名舉人。他的同窗好友一向瞧不起他,等見了他的考試文章,不禁面面相覷,大為驚訝。仔細詢問朱爾旦,才知道是陸判官給他換了慧心的結果。眾人便請朱爾旦把陸判官給大家介紹介紹,都想結交他。陸判官痛快地答應了。眾人便大擺酒席。等着招待陸判官。
到了一更時分,陸判官來了。只見他紅色的大鬍子飄動着,炯炯的目光像閃電一樣,直透人心。眾人臉上茫然失色,牙齒不禁格格作響。過了不久便一個跟着一個地離席逃走了。朱爾旦便請陸判官到自己家去喝。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朱爾旦說:「你替我洗腸換心,我受你的恩惠也不少了!我還有件事想麻煩你,不知可以嗎?」陸判官請他說。朱爾旦說:「心腸既能換,想來面目也可以換了。我的結髮妻子身子倒還不壞,只是眉眼不太漂亮,還想麻煩你動動刀斧,怎麼樣?」陸判官笑着說:「好吧,讓我慢慢想辦法。」
過了幾天,陸判官半夜來敲門。朱爾旦急忙起床請他進來。點上蠟燭一照,見陸判官用衣襟包着個東西,朱爾旦問是什麼。陸判官說:「你上次囑咐我的事,一直不好物色。剛才恰巧得到一個美人頭,特來履行諾言來了!」朱爾旦撥開他的衣襟一看,見那腦袋脖子上的血還是濕的。陸判官催促快去臥室,不要驚動雞犬。朱爾旦擔心妻子臥室的門晚上閂上了。陸判官一到,伸出一隻手一推,門就開了。進了臥室,見朱爾旦的妻子側身熟睡在床上。陸判官把那顆腦袋交給朱爾旦抱着,自己從靴子中摸出把匕首,一手按住朱妻的脖子,另一隻手像切豆腐一樣用力一割,朱妻的腦袋就滾落在枕頭一邊了。陸判官急忙從朱爾旦懷中取過那顆美人頭,安在朱妻脖子上,又仔細看了看是否周正,用力按了按,然後移過枕頭,塞到朱妻腦袋下面。一切完畢,命朱爾旦把割下的腦袋埋到一處無人的地方,自己才離去了。
朱妻第二天醒來,覺得脖子上微微發麻,臉上乾巴巴的。用手一搓,有些血片,大吃一驚,忙喊丫鬟取水洗臉。丫鬟端水進來,見她一臉血污,驚駭萬分。朱妻洗了臉,一盆水全變成了紅色。她一抬頭,丫鬟猛然見她面目全非,更加吃驚。朱妻自己取過鏡子來照了照,驚愕萬分,百思不得其解。朱爾旦進來後,告訴了妻子陸判官給換頭的經過,又反覆打量妻子,見她秀眉彎彎,腮兩邊一對酒窩,真像是畫上的美人。解開衣領一看,脖子上只留下了一圈紅線,紅線上下的皮膚顏色截然不同。
在此以前,吳侍御有個女兒,非常漂亮。先後兩次訂親,但都沒過門丈夫就死了,所以十九歲了還沒嫁人。上元節時,吳女去逛十王殿,當時遊人又多又雜,內中有個無賴窺視到她容貌艷麗,便暗暗訪查到她的家,夜晚用梯子翻牆進院,從她臥室的門上打個洞鑽進去,先把一個丫鬟殺死在床下,然後威逼要姦淫吳女。吳女奮力抗拒,大聲呼救,無賴發怒,一刀把她腦袋砍了下來。吳夫人隱約聽見女兒臥室里有動靜,喊丫鬟去察看,丫鬟一見房間裡的屍體,差點嚇死過去。全家人都起來了,把屍體停放在堂屋裡,把吳女的頭放在她的脖子一側。一家人號啕大哭,亂了一整夜。第二天黎明,吳夫人掀開女兒屍體上的被子一看,身子在,頭卻不見了。氣得她將看守屍體的侍女挨個痛打了一頓,還以為是她們看守不嚴,被狗叼去吃了。吳侍御立即把女兒被殺的事告訴了郡府。郡守嚴令限期緝捕兇手,可三個月過去了,兇手仍沒抓到。
不久,朱爾旦的妻子換了腦袋的奇異消息,漸漸傳入吳侍御的耳朵里。他起了疑團,派了一個老媽子藉故去朱家探看。老媽子一見朱夫人的模樣,立刻驚駭地跑回來告訴了吳公。吳公見女兒屍體還在,心中驚疑不定,猜測可能是朱爾旦用邪術殺了女兒,便親自去盤問朱爾旦。朱說:「我妻子在睡夢中被換了腦袋,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說我殺了你女兒,真是冤枉!」吳公不信,告了郡府。郡守又把朱爾旦的家人抓了去審訊,結果和朱說的一樣,郡守也判斷不清。朱爾旦回家後,向陸判官求計。陸判官說:「這不難,我讓他女兒自己說清楚。」到了夜晚,吳侍御夢見女兒跟自己說:「女兒是被蘇溪的楊大年殺害的,與朱舉人沒有關係。朱舉人嫌妻子長得丑,所以陸判官把女兒的頭給朱妻換上了。現在女兒雖然死了,但腦袋還活着,願我們家不要跟朱舉人為仇。」吳侍御醒後,忙把夢告訴了夫人,夫人也做了個同樣的夢。於是又告訴了郡府,郡守一問,果然有個楊大年。立即抓了來一拷問,楊大年供認了罪行。吳侍御便去拜訪朱爾旦,請求見一見朱夫人。又認了朱夫人為女兒,和朱爾旦結成了翁婿。於是把朱夫人的腦袋安在吳女屍體上埋葬了。
後來,朱爾旦又三次進京考進士,都因為違犯了考場規矩而被黜名。他由此灰心喪氣,不再想做官。過了三十年,有一晚,陸判官告訴朱爾旦說:「你的壽命快到頭了。」朱爾旦詢問死的日期,陸判官回答說五天後。「能挽救嗎?」陸判官說:「生死全由天定,人怎能改變呢?況且在通達人看來,生和死是一樣的,何必活着就認為是快樂,而死了就覺得悲哀呢?」朱爾旦聽了,覺得很對,便置辦起壽衣棺材。五天後,他穿着盛裝去世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在扶着靈柩痛哭,朱爾旦忽然飄飄忽忽地從外面走來了。朱夫人害怕,朱爾旦說:「我確實是鬼,但和活着時沒什麼兩樣。我掛念着你們孤兒寡母,實在是戀戀不捨啊!」夫人聽了,號啕大哭,淚水一直流到胸前。朱爾旦愛撫地勸慰着妻子,夫人說:「古時有還魂的說法,你既然有靈,為什麼不再托生呢?」朱爾旦說:「天數怎能違背呢?」妻子又問:「你在陰間幹些什麼?」朱爾旦回答說:「陸判官推薦我掌管文書,還封了官爵,也沒什麼苦處。」妻子還想再問,朱爾旦說:「陸公跟我一塊來了,快點準備酒菜吧。」說完便出去了。朱夫人立即按丈夫吩咐的去準備。一會兒,便聽見陸判官和朱爾旦二人在室內飲酒歡笑,高腔大嗓,宛如生前。到了半夜,再往屋裡一看,二人已都不見了。 從此後,朱爾旦幾天就來一次,有時就在家裡和妻子同宿,順便料理料理家務事。當時,他的兒子朱瑋才五歲。朱爾旦來了後,就抱着他。朱瑋長到七八歲,朱爾旦又在燈下教他讀書。兒子很聰明,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考進了縣學,還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去世多年。但此後,朱爾旦來的次數漸漸少了,有時個把月才來一次。 又一天晚上,朱爾旦來了,跟妻子說:「現在要和你永別了!」妻子問:「你要去哪裡?」朱回答說:「承蒙上帝任命我為太華卿,馬上就要去遠方赴任。公務繁忙,路途又遙遠,所以不能再來了。」妻子和兒子聽了,抱着他痛哭。朱爾旦安慰說:「不要這樣!兒子已長大成人,家境也還過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又看着兒子囑咐說:「好好做人,不要荒廢了父親教給的學業。十年後還能見面。」說完,徑直出門走了。從此再沒來過。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時考中了進士,做了行人官,奉皇帝令去祭祀西嶽華山。路過華陰的時候,忽然有支打着儀仗的人馬,急速衝來,也不迴避朱瑋的隊伍。朱瑋十分驚異,細看對方車中坐着的人,竟是父親!朱瑋忙跳下馬來,跪在路邊痛哭。父親停下車子,說:「你做官的聲譽很好,我可以閉目了。」朱瑋哭着跪在地上不起來。朱爾旦不顧,催促車輛飛速馳去。剛走了不幾步,又回頭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個人回來送給朱瑋,遠遠地喊道:「佩上這把刀,可以富貴!」朱瑋要追着跟去,只見父親的車馬從人,飄飄忽忽地像風一樣,瞬間便消失不見了。朱瑋悵痛了很久,無可奈何。抽出父親送給的刀看了看,製作極其精細,刀上刻着一行字:「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後來,朱瑋做官一直做到司馬。生了五個兒子,依次是:朱沉、朱潛、朱沕、朱渾、朱深。有一晚,朱瑋夢見父親告訴自己說:「佩刀應贈給朱渾。」朱瑋聽從了。後來朱渾官至總憲,很有政聲。 異史氏說:斬斷仙鶴的腳給鴨子接上,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為;移花接木,創始的人卻很神奇。何況為人鑿削肝腸(喻為朱生換心),在脖子上施加刀錐(即為朱妻換首)的呢?陸公,可謂相貌醜陋但是內心美好的鬼判啊。明末至今,相去不遠,不知陵陽的陸公還在嗎?如果尚有英靈,為他執鞭趕車,成為僕役,也是心甘情願的啊!
注釋
[1]陵陽:山東莒縣陵陽鎮。 [2]鈍:遲鈍,愚笨。 [3]篤:專心、勤奮。 [4]文社:科舉時代,秀才們講學作文的結社。 [5]十王殿:廟宇名。十王,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閻王之總稱, 也稱「十殿閻君」,略稱「十王」。後道教也沿用此稱。 [6]判官:官名。唐始設。為節度、觀察、防禦諸使的僚屬。此指迷信傳說中為閻王掌簿冊的佐吏。 [7]醵(jù據):湊錢飲酒。 [8]東廡(wǔ 武):即東廊。廡,殿堂下周圍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屋。 [9]毛皆森豎:因恐懼而毛髮都聳立起來。森,高聳。 [10]宗師:舊稱受人尊崇堪為師表的人。明、清稱學使為「宗師」。朱爾旦負陸判至「文社」故用以戲稱。 [11]酹(lèi 類):以酒澆地,祭祀鬼神。 [12]瑟縮:因恐懼而抖戰、蜷縮。 [13]門生:自唐至明,科舉制度中,貢舉之士以主考官員為座主,而自稱門生。此處既已稱陸判為」宗師」,而「宗師」(即學使)又為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稱。狂率不文:狂妄輕率,不懂禮儀。文,禮法。 [14] 合:應,合當。 [15]勿為畛(zhěn 診)畦(qí齊):意謂不要為人鬼異域所限。畛畦, 田間小路,引申為界限、隔閡。 [16]意:自料。 [17]斧鑕:古代殺人的刑具。斧謂刀刃,鑕謂砧板。「加斧鑕」,指加以死罪。 [18]高義:猶高誼、盛情。相訂:猶相約。訂,定,約定。 [19]達人:曠達之人。 [20]治具:置辦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範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藝:制舉應試文章,指八股文。詳前《嬌娜》注。 [23]玉山傾頹:形容酒醉。《世說新語•容止》:「嵇叔夜之為人也, 岩岩苫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玉山,形容體態、儀表美好。 [24]窗稿:指平時習作的文稿。讀書人慣常在窗下寫文章,故稱。 [25]紅勒:用朱筆刪削、批改,《夢溪筆談•人事》載:北宋嘉年間, 士人劉幾「累為國學第一,驟為怪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指歐陽修)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有一舉人論曰:『天地軋, 萬物茁,聖人發。』公曰:『此必劉幾也。』戲續之曰:『秀才刺,試官刷。』 乃以大朱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紅勒帛,判『大紕繆』字榜之。既而果幾也。」 [26]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27]鄉、科:鄉試、科試的省詞。詳《葉生》注。 [28]魁:奪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謂「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 [29]秋闈:指鄉試。舊稱試院為「闈」,而鄉試在秋間舉行,因稱。經元:也稱經魁。明清科舉考試,分五經取士。鄉試及會試前五名,各為一經中的第一名。 [30]闈墨:清代於每屆鄉試、會試之後,由主考宮選取中式試卷,編輯成書,叫做「闈墨」。 [31]先容:事先為人作介紹。 [32]湔(jiān 煎)腸伐胃:洗腸剖胃。《五代史•周書•王仁裕傳》: 王仁裕少不知學,二十五歲方思學習,「一夕,夢剖其腸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又睹水中砂石,皆有篆文,因取而吞之。 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 [33]山荊:對人稱謂自己妻室的謙詞。說本《太平御覽》七一八引《列女傳》:「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 [34]結髮人:元配妻子。古時男子二十歲束髮加冠,女子十五歲盤發貫笄(簪),即為成年。因此習稱元配妻子為「結髮人」。《玉台新詠•留別妻》:「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35]甲錯:鱗甲錯雜。此指面頰血污結痂,像魚鱗似的。 [36]笑靨(yè夜)承顴(quán 權):謂女子笑時口旁現出兩個酒窩。靨, 口旁窩,俗稱酒窩。顴,顴骨。酒窩在顴骨的下面,故云「承」。 [37]侍御: 官名。御史的別稱。明、清屬都察院,職稱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僉都御史、監察御史之別。 [38]醮(jiào 較):斟酒飲對方;古時婚禮中的一種儀節。《禮記•昏義》:「父親醮子而命之迎。」本指男女婚禮,元明以後則專指女子再嫁。 [39]陰訪:暗中查訪。 [40]詰旦:詰朝,第二天早晨。 [41]不恪(kè 客):不慎。恪,謹慎,恭敬。 [42]郡:此指郡衙。明、清兩代指知州、知府一類地方官的衙署。 [43] 左道:邪道,邪術。 [44]鞫(jū居):審訊。 [45]不能決:此據鑄雪齋抄本,底本「能」字殘缺。 [46]伊:底本殘缺。此據鑄雪齋抄本。 [47]賊:殺害。 [48]無與朱孝廉:與朱孝廉無關。孝廉,明,清指舉人。詳前《畫壁》 注。 [49]禮闈:即會試。會試於鄉試後第二年春季在禮部舉行,故又稱「禮闈」。 [50]以場規被放:由於違犯考場規則而被逐出場外或不予錄取。科舉考場對參加考試的人規定一些條文,諸如挾帶文書入場,或親族任考官而不加迴避等,均為違犯「場規」。而考卷違式,如題目寫錯,污損捲紙,抬頭錯 誤,不避聖諱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試資格。此處指後者。放,驅逐。 [51]膺: 胸。 [52]天數:猶天命。 [53]督案務:監理案犢方面的事務。督,察視。案,案牘,官府文書。 [54]窅(yǎo 咬)然:深遠難見的樣子。 [55]經紀:料理。 [56]邑庠:縣學。詳前《葉生》注。 [57]日月至焉:偶然來一次。語出《論語•雍也》。 [58]太華卿:華山山神。太華,即西嶽華山,在今陝西華陰縣南。因其西有少華山,故又稱」太華」。 [59]行人:官名。明代設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干, 以進士充任。行人職掌捧節奉使;凡頒沼、冊封、撫諭、徵聘及祭祀山川神 祗,都差行人。 [60]華陰:縣名。今屬陝西省。 [61]輿從羽葆:車馬儀仗。輿從,車馬前後的侍從;羽葆,儀仗名,以鳥羽為裝飾。《禮記•雜記》:「匠人執羽葆御柩。」孔穎達疏:「羽葆者, 以鳥羽注於柄頭,如蓋,謂之羽葆。葆,謂蓋也。」 [62]鹵簿:秦、漢時皇帝輿駕行幸時的儀仗隊。漢以後王公大臣均置鹵簿。因亦泛指官員儀仗。鹵,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確規定,且著之簿籍,因稱「鹵簿」。 [63]聲:聲譽。下文「政聲」之「聲」,義同。 [64]鐫(juān 捐):刻。 [65]「膽欲大」二句:意謂任事要果決,而思慮要周密;智謀要圓通, 而行為要方正。語見《舊唐書•孫思邈傳》。 [66]司馬:官名。古為管領軍隊官員的稱謂。漢武帝置大司馬,為全國軍政首腦,明、清時期用為兵部尚書的別稱,侍郎稱少司馬。此或指兵部尚書、侍郎一類官員。 [67]總憲:明、清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別稱。 [68]「斷鶴」二句:意謂如因鶴腿長而截之使短,因鳧(野鴨)腿短而續之使長,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為。《莊子•駢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妄,謬,荒謬。 [69]移花接木:謂將一種花木嫁接於另一種花木之上。喻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體。 [70]媸(chī吃)皮裹妍骨:謂相貌醜陋而內心美好。媸,醜陋。媸皮, 醜陋的相貌。妍,美。妍骨,美好的骨肉,此謂美好的品行。 [71]明季:明代末年。 [72]為歲:猶為時。歲,指時間。 [73]為之執鞭:為其趕車,做僕役。表示對人極度欽佩。《史記•管 晏列傳》:「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賞析
《陸判》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主要寫了主人公朱爾旦奇遇陸判官的幻異故事,其中陸判官為朱爾旦換心和為朱妻子換頭的情節奇特詭譎、扣人心弦。朱爾旦死後來到家裡生活的場面及路上教誨兒子贈送佩刀的情景,也寄託了作者對人間美好的希望之情。[2]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小說家,字留仙,一字劍臣,號柳泉居士,淄川(今山東淄博)人。出身於一個逐漸敗落的地主家庭,書香世家,但功名不顯。父蒲棄學經商,然廣讀經史,學識淵博。 蒲松齡19歲時,以縣、府、道三個第一考取秀才,頗有文名,但以後屢試不中。20歲時,與同鄉學友王鹿瞻、李希梅、張篤慶等人結「郢中詩社」。後家貧,應邀到李希梅家讀書。31~32歲時,應同邑進士新任寶應知縣、好友孫蕙邀請,到江蘇揚州府寶應縣做幕賓。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離鄉南遊,對其創作具有重要意義。南方的自然山水、風俗民情、官場的腐敗、人民的痛苦,他都深有體驗。還結交了一些南方下層歌女。北歸後,以到縉紳家設館為生,主人家藏書豐富,使他得以廣泛涉獵。71歲撤帳歸家,過了一段飲酒作詩、閒暇自娛的生活。一生熱衷科舉,卻不得志,72歲時才補了一個歲貢生,因此對科舉制度的不合理深有體驗。 加之自幼喜歡民間文學,廣泛搜集精怪鬼魅的奇聞異事,吸取創作營養,熔鑄進自己的生活體驗,創作出傑出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以花妖狐魅的幻想故事,反映現實生活,寄託了作者的理想。除《聊齋志異》外,還有文集4卷,詩集6卷;雜著《省身語錄》、《懷刑錄》等多種;戲曲3種,通俗俚曲14種。今人搜集編定為《蒲松齡集》。[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