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陽涪城的黃昏(岳定海)
作品欣賞
綿陽涪城的黃昏
綿陽是我的故鄉,它在歲月的長河裡遺留下涪縣、涪城、巴西、綿州、綿陽芳名,何謂涪呢?蓋因綿陽的母親河叫涪江,溯其源流,在兩千年前的漢代,綿陽不叫綿陽,叫涪縣,它群居院落規模甚小,僅在沈家壩的河灘地築有零落的農舍,其餘分布在西山一帶的山麓里,炊煙裊裊升起,是吃飯的時辰到了。
揚雄,字子云,生於公元前的某個年代,是西漢蜀郡(今成都郫都區友愛鎮)人,與同時代的辭賦大家司馬相如一樣均是口吃者,這個口吃是難堪的毛病,俗稱結巴,話一哆嗦出口,便遭世人嘲笑。司馬相如、揚雄一氣之下乾脆放棄磕磕碰碰的口頭敘述,將遼闊的巴山蜀水化為筆下的滔滔雪浪與莽莽森林,一舉打通漢賦的任督二脈。今天我先講揚雄,揚雄先祖為逃避戰亂,遷徙來到四川郫縣落戶,淪落到揚雄一輩時,「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家境並不闊綽。揚雄為改變這個坎坷的命運,受老師嚴君平設肆卜卦、以智慧養活家人的影響,坐在簡陋的茅屋裡諦聽嚴君平講授《老子》的深沉含義。多年後揚雄在《法言·問明》里稱頌嚴君平,「蜀莊沈冥,蜀莊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見,不洽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隋和何以加諸?舉茲以旃,不亦寶乎?吾珍莊也。」可見嚴老師的思想和操守,給揚雄畢生以重要的影響。揚雄大約是在四十歲過一點風塵僕僕跋涉到涪縣(今綿陽),涪縣這個地方風水甚佳,與天上變幻之氣象十分契合,揚雄出川前往長安必然途經涪縣,他走得疲乏了,從荒草萋萋的山坡走向滿目蔥蘢的西山,聽泉水淙淙,觀魚兒游曳,賞野花怒放,看晚霞黯淡,揚雄的心靈似乎寧靜下來,他決定住上一段時日才遠赴長安,那麼住下來幹什麼呢?讀書,唯有書中才有自己思考的答案,關於天關於地關於人。揚雄所尋覓的棲息之地在涪縣西山的一處草坡上,四圍樹木參天,藤蔓覆蓋其上,野草蜷伏腳下,鳥影掠過雲層,實在是巴山蜀水又一處勝景。他持刀砍來樹幹作屋柱,劈來修竹合攏於牆壁,又割掉茂盛的茅草扎於房頂,幾間茅房迎風而立,它既可用於埋頭苦讀,又可用於歇息就寢,偏山岩處那一間就權作廚房罷,鍋鏟響起,時有肉香混合果蔬飄向廣袤的群山之間了。
揚雄在涪縣西山苦讀了三載春秋,太陽的光芒普灑大地之時,揚雄已經翻閱了十幾卷竹簡;當微月露頭於西山高高的樹梢之際,揚雄喝着甘洌的苦茶全神貫注於經文之中……說到茶,揚雄可不會丟掉自己的好習慣,他在草廬下面一堵青赭色的山岩下挖掘出一眼清泉,水勢注入不遠處的低洼石坑裡,泉水叮叮咚咚地流着,間有白雲沉浮在水面,清澈透明的飄逸着。揚雄從廚房提出一隻土陶罐到水坑裡裝水,粗壯的藤條從岩頭的凸處垂直下來,拉扯他的衣衫,揚雄輕輕將長着青葉的條子放回,低頭打水盛進罐里,這水晶瑩閃亮,用來煮飯,唯香甜二字,再用來烹茶,唯沁人心脾幾字罷了。揚雄知道,他不會在涪縣西山長住,他的心向着從劍門關出外的秦嶺,一個叫長安的京都之地。每當他讀書累之時,揚雄伸直腰,信步走入草房子外面蓬勃生長的樹林,靜靜的注視着落日的蒼茫,嘆一口氣,黃昏正在瀰漫,它把光明帶到很遠的山那邊去了,留下的是陰暗中風聲漸起的黑夜。「明日,太陽又將升起。」不善言辭的揚雄咧嘴笑了,他要把一肚子的文辭,呈現給西漢的長安和滿天華美的雲彩。
涪縣西山看過去,不過是四川山勢不高的丘陵而已,細細一看,其中暗藏玄機,讓人對着這片奇異山水心生嘆服。揚雄收拾好行囊踏上進京之路不過若干年代,三國時的蜀漢丞相蔣琬又後腳邁進了涪縣,大約在建安六年湖南人蔣琬隨劉備入蜀作戰,不辭辛苦初到涪城時,蔣琬還僅是書佐,雖然職位卑微,但漫長的仕途上一直為蜀國兢兢業業操勞而被諸葛亮器重,諸葛亮在隕落五丈原前,向後主劉禪力薦蔣琬作為他的繼承人。在蜀地,雖然明知自己的光芒遲早都會被諸葛亮丞相所遮蔽,蔣琬仍然保持他自然而然的恭厚謙遜,這使他的為政之道摒棄了許多虛浮如雲的假象,走向天朗氣清的早晨。蔣琬堅定地從蜀國的國情出發分析當時的天下鼎立形勢,他認為蜀國的國力疲弱,唯一可行之法是採取守勢,讓百姓休養生息,等國力強大以後,再圖進取。確定這一基本國策後蔣琬就開始實施,首先他把進攻魏國的大本營從漢中遷往涪城,今天來看,蔣琬將涪城作為大本營是十分英明的,從史跡上觀察,涪城乃水陸四戰之地,東沿涪水而下,可直通巴渝;西北扼陰平道的要衝,可控隴右;東北制金牛道,與漢中互為增援;南對成都形成拱衛之勢,實乃風雲際會之都市。歷史在正確的路上前進,圍觀者總會爆發出響亮的喝采聲音。可是上蒼有時並不總是站在蜀國一邊,蔣琬率部遷往涪城三年後,就因積勞成疾病逝於涪城。
今天我們作為後來人免不了掩卷嘆息,倘若上天假以時日於蔣琬,他的治國方略和政績就更能顯示剛韌的一面。同時我在鑽研史冊時還發現一個有趣現象,大名鼎鼎的《三國演義》風行天下,而字裡行間記述蔣琬事跡區區不足100字,這仍然掩蔽不了蔣琬的才智過人,連那個馳騁疆土的鐘會在占據涪城後,還親率僚屬前往涪縣西山憑弔這位在他心中十分敬重的蜀國丞相。外地人尚且如此,作為古涪縣今綿陽的人民也不會落下,他們崇敬蜀漢丞相蔣琬,在今天的綿陽市西山公園內,建築一座莊嚴肅穆的蔣琬墓,供後來者憑弔。蔣琬墓為八角形復缽式建築,由座、身、檐、頂四部分組成,形制奇特。墓前立有一通高2米的石碑,上書"漢大司馬蔣恭侯墓",墓冢及石碑均為重建,系綿州知州李象昺於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所立。我查史料得知,蔣琬墓與紀念他的專祠歷經1700 餘年歷史的風風雨雨後,也曾一度"淪於荒煙蔓草中",史載"殘碑荒冢,字幾莫辨",所幸前不久當地文博部門在徵集蔣琬遺物時,欣喜地發現蔣琬佩戴過的帶鈎,上存斑駁銘文81 字,專家們唏噓一陣後尚因此件珍貴,特藏於四川省博物館。關於對蔣琬生前事跡的記載,最早見於南充人陳壽所撰《三國志·蔣琬傳》,文中敘述了魏國大將鍾會奉命攻蜀,因敬仰蜀漢名臣蔣琬,攻下涪縣後,特去祭掃蔣琬墓的史實。陳壽與鍾會系同時代人,此事大略發生在蔣琬死後17 年,當為信史。
近兩千年的風雲悠然而過,前不久我應邀參加一個文史筆會交流時獲悉,西山公園的古蹟名勝為綿陽之最,西漢文學家揚雄上任途中,路過涪縣,在西山留下了古樸的讀書台與墨色泛洇的洗墨池,後人建築子云亭紀念。唐代排名進前十位的大詩人劉禹錫在傑作《陋室銘》中吟頌道「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之名句,讓涪縣西山揚雄讀書台雄視古今,在這裡,子云(揚雄的字)在天空上熠熠生輝。蜀中八仙之一的爾朱仙在西山修煉,後人建西山觀祭祀。仙雲觀石柱上曾有一對楹聯:「金闕仙朝大漠京變尊莫偶,玉階雲棒雨而化實一而神」。其中的「仙」即爾朱仙,「雲」即揚子云,仙雲觀故此得名,這裡的揚子云就是揚雄。蜀漢大司馬蔣琬卒涪縣,葬於夕陽斜沉之西山,在沉默的陵道兩旁,肅立忠心耿耿的神獸,它們敬仰異鄉人蔣琬,其心境是與涪江邊上的涪城居民息息相通的。離揚雄讀書台不過百餘步,便可見蜀中名泉「玉女泉及道教摩崖造像」,玉女泉溫潤如玉,泉水之上傍岩處刻鑿道教摩崖造像,計有道教造像50餘龕,分別雕刻天尊、老君、仙人、女真、力士等道家名人,為四川境內鑿造早、規模大並且雕刻精美的道教造像,是研究唐代宗教、雕刻藝術的實物資料。我牽着夫人之手緩步行走西山公園,抽着冷氣,仿佛牙疼一樣,實際是為先輩榮耀而流露出的自豪之感。
庚子年仲春,我們從漸次衰落的瘟疫陰影里開車直上西山公園,心情大好。抬頭見天空一碧如洗,白雲朵朵自開自合,再看公園裡草木翠綠,鳥聲滴着明媚的春色……我們一步步走進發黃的典籍,又從翻篇的卷軼里讀出了揚雄與蔣碗的黃昏,它們沉重而不黯淡,響亮而不尖刻,犀利而不炫耀,溫柔而不生硬。一時間,西山豐富多彩起來,綿陽也粲然生輝,在王莽政權的迷惑里、在三國的硝煙中挺拔獨立,而散發馨香於天下。[1]
作者簡介
岳定海,四川鹽亭人,長居四川綿陽,中國傳媒大學(原北京廣播學院)畢業,供職綿陽市新聞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