簕竹(詹亚旺)
作品欣赏
簕竹
初夏时节,我驱车回到乡下,不为别的,只为吸一口家山清鲜甜润的空气,闻一下乡野独特醉人的味道。来到村子西南面的一处山坡(村人称为“公山”),穿过茂密的杂树和灌木,我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一大丛生机勃勃的簕竹!
对于簕竹,我是最熟悉不过的了。我村是一条小山村,上世纪90年代前,村子四周一直有竹林环绕。竹子的种类有泥竹、单竹、石竹、簕竹,其中以泥竹居多,而村子南面的一个小墩及西面的一处小坡,均长有簕竹。这些簕竹,成年的长至20米高左右,尾部弯成新月形,可谓既高大威猛又苍绿秀美。每竿簕竹的枝条上都长满坚硬锐利的尖刺(乡人叫簕竹钉),由于簕竹喜欢“亲密无间”地生长,故它们都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竹刺相互交织形成了刺丛。这些刺丛又厚又密,是天然的防护墙,张扬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
小时候,我喜欢挑着一个竹篓去竹林里拾竹壳兜。有些竹壳兜,虽已干透了,但尚未完全脱离竹身,因而要用一根竹竿去捅。当竹壳兜左摇右晃从天而降,落到地面时,会听到“扑”的一声响。竹林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天然的幼儿园。在竹林里,我学会了爬树,爬得最多的是荔枝树、龙眼树和山竹树;在竹林里,我可以捡竹虫享用其美味,抓竹钩(竹虫的成虫,学名叫“竹象”)看它的飞行表演;在竹林里,我可以和伙伴们砍竹枝做“竹筒枪”,玩丛林“野战”……而簕竹,更是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有一次,我到竹林里拾竹壳兜,突然,一只硕大的黑色的牛角蜂从身边飞过,我悄悄跟踪它,竟然发现一株簕竹上有一个大蜂窝!我飞快跑回家,拿来一条长竹竿,在一端绑上干稻草,再浇上些煤油,然后拿着竹竿跑进竹林里。到了蜂窝的下面,我立即用火柴点燃稻草,将火源伸向蜂窝,霎时间,有不少牛角蜂被烧死,有十几只没烧着的则四散飞窜,我继续摆动竹竿,烟熏火燎,终于赶跑了剩余的牛角蜂。接着,我用钩刀把蜂窝钩了下来。这蜂窝捧在手上,沉甸甸的,真是个大家伙。旋即回家,用炭火煨之。闻香取蜂窝,用手一掰开,哗,好大好肥的蜂蛹,每条足足有手指那么大。而且,味道香浓、油水丰盈,比黄蜂蛹好吃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牛角蜂窝,一般人不敢捅,因这种蜂真的很“牛”,人若被它叮着,不但被叮之处肿痛得厉害,身体还会发冷发热。“旺仔,你真厉害,连牛角蜂窝都敢捅!”大伯知道后,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还特地奖励我一包糖果。我想,我应该属于“无知者无畏”或“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簕竹,对于我村来说,是开村的“老功臣”。村中长辈曾告诉我,解放前,我村四周都长满密密麻麻的簕竹,起到围村护村的作用。因我村地处偏僻,仅有几户人家,为提防贼人光顾,前辈在村子四周种上了簕竹。这些簕竹长得粗壮健硕,竹竿直径最大可达15厘米,把整个村子围得像个铜墙铁壁,易守难攻。村东村西的出入口,用粗大的簕竹和尖锐的竹刺做寨门,寨门很厚重,要两三个人才开关得了。平时关起两个寨门,连野狗山猫都溜不进村来,至于贼人,也只能是望“竹”兴叹。在村的历史上,寨门失守仅有一次。小时候,爷爷曾告诉我,解放前,有一年夏天,由于守西门的村人关门迟了,被早有准备的五六个贼人乘虚而入,妄图“抢村”。可令贼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抢到什么金银珠宝,只是抢走了两担稻谷而已。
簕竹,还是我村的“英雄竹”。我七八岁时,爷爷曾跟我讲起这个充满传奇的故事。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前夕,有一队日本兵路过我村外围。他们沿着村边转了一圈,只见簕竹高耸,寨门紧闭,吃了一顿“闭门羹”。他们原本想从西寨门入村,但怕寨门设有机关,只好改从村北进入。我村北面,对日本兵来说,其实是一个陷阱:外围有一丛占地大约50平方米的泥竹,内围才是参天挺立的簕竹。日本兵不知内情,见是低矮质软的泥竹,便欣喜若狂,用军刀劈开了一条小通道。这10多个日本兵刚钻过那丛泥竹,满以为万事大吉,谁知其中一个兵碰到一条大山藤,山藤上刚好有一窝牛角蜂!牛角蜂即时像一架架微型战斗机,向日本兵狠狠冲去,可怜这些日本兵,顷刻间被蜇得鼻青脸肿,全身打冷颤。他们鬼哭狼嚎般呱呱大叫,拼命躲闪。突然间,有3个日本兵又大声喊叫,“哎呀,哎呀!”原来,他们的脚被簕竹钉刺伤了。这簕竹钉又硬又尖,竟然刺破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大皮靴。这些日本兵到了爷爷家,也没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拿走了一煲番薯和两卷竹纸(用竹浆做的纸),然后带着伤痛垂头丧气地走了。自此,“墩仔村簕竹钉,打败了日本兵”的故事传遍方圆几十里。
世事纷繁,无奇不有。1994年4月,我村的簕竹全部开花,花儿全是白色的,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村中长辈曾说,簕竹开花,要60年一遇,极为罕见。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些开花的簕竹竟然还长果,它们的果就是簕竹米。簕竹米外观有点像小麦,去掉棕黄色的壳,露出白色的米儿。当年,母亲曾对我说过,簕竹米有三大好处:一是可以食用。上世纪30年代初,我村及邻村的簕竹曾开花长米,有人扫簕竹米来充饥。二是可作药用。簕竹米性寒,若大人小孩发烧,可用来煲水喝,很快就会退烧的。三是有保健功能。小孩一般怕热,若用簕竹米做枕芯,会感觉清凉舒适,有安神助眠的作用。簕竹米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正可谓“千金易得,一米难求”。现时人们吃竹米,一是想尝鲜,二是看中它的保健作用。据《本草纲目》记载,“竹米,通神明,轻身益气。”现代科学研究证明,竹米富含淀粉和各种微量元素,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较高。真没想到,小小簕竹米,竟有这么多好处和用处。
1994年,邻村有人扫簕竹米拿去圩市卖,母亲也扫了一篮簕竹米回家。她先后煮了一煲簕竹米粥和一煲簕竹米糖水,吃之喝之,感觉竹米有点韧,有簕竹的特有清香,味道有点甘甜。时隔不久,正当我还在回味簕竹米的独特滋味时,那些开花长米的簕竹却出人意料地渐渐干枯了,被村民砍去当柴烧了。往昔苍劲挺拔的簕竹一下子说没就没了,我不由得心中惆怅、悲凉起来。几年后,我回老家,竟然在老屋的旁边发现了一丛小簕竹!哦,原来是簕竹米的功劳。当年,一些掉在竹林里的簕竹米,村民无法打扫,故它们得以发芽生根,长出小竹苗,从一株到几株,逐渐发展成一丛。我想,按照这样的态势,再过若干年,当年的高大威猛形象肯定会重现的!
说起竹米,还和一个传说有关呢。传说中,竹米是凤凰之食,古代有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之说。我村虽没有金凤凰驾临,但也鸟类众多,斑鸠、麻雀、云雀、黄莺、喜鹊、水鸡、毛鸡、鹌鹑、白鹤、白头婆、猫头鹰……它们天天在竹林里开音乐会,日有日的欢歌,夜有夜的吟唱。茂盛的竹林就是它们的大舞台,就是它们的安乐窝。“公山”原来仅长有一丛石竹,但多少年了,从未见簕竹在此安家。“公山”能长出簕竹,应该要感谢小鸟。小鸟把簕竹米吃了,又飞到“公山”的大榕树上歌唱,一时高兴竟把吞到肚子里的簕竹米拉了出来。簕竹米掉地后,很快就发芽,生根,长苗,茁壮成长,年复一年,单株终于成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村现在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自然村”,村人或迁入城里或搬到镇上居住了,只有3间房屋留守原地,村中原来长竹的地方,成了杂树灌木的领地。而簕竹的“新生代”,换了一个地方扎根后,和杂树灌木争起了地盘,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簕竹,我要为你们拍写真,我要将你们的傲骨,植入我的灵魂,我要将你们的形象,刻进我的心底,我要将你们的锐刺,刺向人间的丑陋。
簕竹,有“竹墙护村”的壮举,有甲子开花的灿烂,有干枯退隐的低潮,有重新勃发的激情。触动我的心弦,令我最为佩服的是,簕竹干枯后,并没有像普通树木一样销声匿迹,而是从零开始,走向新生,节节攀高,密密成丛。晋代郭璞的《山海经注》中记载:“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簕竹就是这样,看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却能峰回路转,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神话传说呢,因为“剧情”反转实在是太快了。
簕竹穷其一生,旷日持久地和大自然拼争,一部“簕竹史”,如同人生的奋斗史,给予人诸多启迪。我们常说,榜样就在身边,榜样不单指人,还可指物。簕竹就是一个好榜样,坚硬、坚强、奋发向上,就是它们的标签。每当看到村中的簕竹,我就会精神振奋,因为它们是有内涵、有精神的竹子。
少时不嫌沙土瘦,老来何惧风霜侵。不管环境如何变迁,只要扎根大地,簕竹总是保持它们的坚韧顽强,蓬勃生长,抵御台风,绿化村容,净化空气。簕竹,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高大上”,我要为你唱响一曲《簕竹之歌》:
放眼偏僻小村庄,
簕竹挺拔高高长。
昔日护村筑围墙,
开花撒米人叹赏。
辉煌过后不退场,
竹米发芽接力上。
老而弥坚堪比钢,
硬核本色美名扬。[1]
作者简介
詹亚旺,笔名旺哥,广东湛江人,中大本科,主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