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渡的底氣(潘家定)
作品欣賞
章渡的底氣
青弋江,一條綠色的飄帶,穿越徽州崇山峻岭,注入太平湖後進入涇縣,江面頓平緩開闊,後經南陵、宣城、蕪湖等地,在關門州注入長江,全長275公里。清澈的一江水,不僅灌溉了兩岸沃土,哺育了世代子民,素來還是皖南的一條重要黃金水道,江面上帆船、竹筏川流不息。唐代大詩人李白與汪倫的千古佳話,就發生在這條江邊。宛如秀女的青弋江,在一路跋涉中,不忘給兩岸留下了一連串珍珠般的村鎮,章渡就是其中璀璨的一顆。
章渡臨水背山,腹地寬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迄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古名為漆林渡。李白遊歷涇川時,有《早過漆林渡寄萬巨》一詩,詩云:「水色倒空青,林煙橫積素」 足見風光綺麗。但成就章渡繁華身世,當屬明清時期。在青弋江航運的帶動下,南來北往的貨物在章渡集散和轉運,人口迅速增長,一條繁華的商業街應運而生。正因為這條街,催生了極富江南水鄉韻味的「吊棟閣」橫空出世,沐雨櫛風,幾百年來一直守望在青弋江邊,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章渡也因此贏得了皖南「自古西來第一鎮」美稱。至於人們津津樂道的章渡醬菜,只能算是章渡盛名之下的衍生品。跟涇縣朋友談起章渡,他們無不眉飛色舞,充滿自豪,常常引經據典,歷數其在歷史上的聲名。遺憾的是,我在宣城工作期間,還從未去過。
我的家鄉也是在皖南的一條江邊,名為水陽江,同為長江的支流。也同樣是因為航運的帶動,由最初的幾戶人家逐漸發展為重要的水陸碼頭。與章渡一樣,也有這種「吊棟閣」建築,不過,我們那裡稱之為「吊腳樓子」。聽父親說,他小時候常到江邊「吊腳樓子」親戚家玩,特喜歡趴在臨江一側的窗台上,看江上來來往往的船和木筏,以及江中嬉戲的游魚。父親說,夏天裡「吊腳樓子」上涼風習習,睡在涼床上,枕着一江嘩嘩的流水,聽着岸上柳樹上的知了聲,愜意極了,哪裡也不想去。「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每每聽到父親的回憶,我的腦海就浮現這樣一幅情景。可惜的是,後來因修江堤,「吊腳樓子」蕩然無存。
與章渡的「吊棟閣」一樣,我均未謀過面。
在我小時候,每年的春夏之交,還能看到從江的上游,整天淌下來黑壓壓木排,在我們這裡停留,差不多覆蓋了半個江面。那時候的運輸主要靠水運,一根一根的杉木,都是靠放排工人在大山里紮成木排,利用一江春水放下來的。
事情往往就是因緣巧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去了章渡,原本只想看看「吊棟閣」 就走,以了夙願。記得那是一個煙雨朦朧的天氣,因青弋江水流銳減,伸進江中的根根木柱,俗稱「江南千條腿」全部裸露,不少東倒西歪,殘缺不全。它懸空托起的一棟棟木樓,不是屋頂坍塌,蛛網叢生,就是樑柱歪斜,窗戶虛掩,曾經聲名遠揚的「吊棟閣」,已是面目全非,如一個踉踉蹌蹌的老人,滄桑滿面,已至暮年。再沿着長滿青草的石砌台階,步上曾經繁華一時的老街,冷清寂寞,人去樓空,只有溜光的青石板,積着淺淺的雨水,獨自仰望着天空。慶幸的是「得月軒」還在。再折回江邊,透過細雨,端詳再三,方才辨得「吊棟閣」結構精巧,上下方便,透過殘缺的屋架,猶見身骨挺拔;袒露的「江南千條腿」,頑強地承載着歲月重負,虛開的一扇扇窗戶里,隱約迴響着曾經的喧鬧。在櫛次鱗比的木樓之間,留有六條寬窄不一的通道,或官道或民道,供人們上下碼頭之用。一時給我的震撼,如電擊一樣閃爍火花,大腦一片空白,我只想起了斷臂維納斯塑像。
在岸上,我見到了一塊「周恩來同志上岸處」石碑,它記載着鮮為人知的一段歷史。1939年,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周恩來同志千里迢迢,乘坐竹筏,從章渡上岸,在街上一家叫做「得月軒」的酒樓,與葉挺、項英等同志見面,傳達黨中央的重要指示。而離「得月軒」酒樓不遠處,就設有新四軍的兵站。
儘管以後我又走了許多皖南古鎮,大多也是因江而興,因江而衰,但再也沒有與「吊棟閣」相遇,「吊棟閣」在我的記憶里,漸行漸遠。殊不知,前年在遠離江南的雲貴高原上,竟與「吊棟閣」不期而遇,心靈不啻又一次受到重擊。
鎮遠—黔東南重鎮,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一個充滿傳奇故事的地方。它的魅力幾乎全部濃縮在穿城而過的舞陽江兩岸。青龍洞、古碼頭、石拱橋、「吊棟閣」等建築琳琅滿目,無不令人徜徉其中,流連忘返。當然,對我們來說,最有吸引力的還是「吊棟閣」,大家紛紛納悶, 我們的「吊棟閣」怎麼藏到了到這裡?
兩岸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們搶先占據了「吊棟閣」的一個最佳位置,既可以一覽江景,又可以仔細品味「吊棟閣」的建築和布置。這是一種現代版的「吊棟閣」,四根混凝土立柱插入江中,懸空托起整座樓,一、二層餐飲和觀光,三層以上居住。與章渡的木結構「吊棟閣」相比,顯得更為堅固,裝飾也更為精緻,但其建築風格和內在功能,細細尋去,無不可以見到是章渡「吊棟閣」的血脈延續。
涼風徐來,「吊棟閣」懸掛的燈籠映紅了半江水面,條條遊船在波光中往復穿梭。臨江的位置上,早已是「高朋滿座」,各種不熟悉的口音不絕於耳。奇怪的是,鎮遠和皖南遠隔千山萬水,我竟沒有一絲異鄉的感覺。這個高原上的千年重鎮,山水布局酷似我的老家,街上的店面,巷子裡深藏的宅院,甚至刻在門柱上的楹聯等,都帶有徽文化痕跡。一天跑下來,充滿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久違回歸。
又一隻船過來了,艄公撐船竹篙撩起的水珠,星星點點濺到我的臉上,冰涼晶瑩。舞陽江如鏡子一般清澈,不緊不慢地流去。我趴在窗邊,似乎找到了父親兒時曾有的感受。滄海桑田,鎮遠幾經盛衰,威名不減。蓋因得益於聰明的鎮遠人,悟得山水之靈性,力推前人之輝煌,尤對古建築倍加呵護,包括這些「吊棟閣」的精心復原,無非是在向世人昭示鎮遠的歷史之燦爛,山川之俊秀,其情懷與匠心實高人一籌。我想,這也正是鎮遠的底氣所在。
夜漸漸深了,一江兩岸慢慢安息下來,江中的遊船逐漸減少,大家卻還沒有離去的意思。我反覆撫摸着這座仿明代風格「吊棟閣」的圍欄,似乎觸摸到歷史的深處,感受到其脈搏的強烈跳動,聽到其聲音的不停呼喚。而江水的輕輕拍打,則分明蕩漾着章渡的「吊棟閣」的影子,那排排殘存的木結構樓房,原汁原味,不事修飾,雖比不上眼前「吊棟閣」的堅固,但卻如同臍帶一樣,接上了我們與過往的聯繫,深藏着雲舒雲卷的歷史。特別是裸露的「江南千條腿」,似乎更有一種直抵心底的力量,引導我踏入時光隧道,翻山越嶺,窺見到了久遠的繁榮,尋找到了曾經的章渡。我忽然覺得,章渡的「吊棟閣」哪是什麼滄桑滿面,殘缺不全,而是異樣的雍容華貴,光彩照人,不可複製。
章渡,青弋江邊的一個小鎮,為什麼一代又一代人口口相傳,現在一批又一批人為之欣然神往,魅力經久不衰,以至獲安徽版「鳳凰古城」之美譽,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既不是李白的詩句,也不是什麼物產豐饒,而是這些貌似殘缺的「吊棟閣」,如同著名的比薩斜塔一樣,扛住了歷史的風風雨雨,留下了謎一般的不解,書寫了獨一無二的故事,支撐了章渡曾經的輝煌,也為章渡至今何以有如此底氣,作了最有力的註腳。
我突然想回去了,回去再去看看「吊棟閣」。[1]
作者簡介
潘家定,筆名田子。長期在金融系統工作。已在系統內外報刊上發表大量散文和詩詞,在全國金融系統散文詩歌大賽中屢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