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雲海(蒙丹)
作品欣賞
秋夜雲海
無可質疑，那一夜的雲海在我生命中是絕美的，而回憶總是固執地拒絕觸及，所以，整整二十年了，我一直將它深埋心底。半夜醒來，如水的月光淌過床前，那些塵封的過往，從未有過的清晰，那些被我強行壓住的面孔，也漸漸地鮮活如初。我知道，今夜無法平靜了，索性起床，藉助斜照進來的月光，打開電腦，任往事從憂傷的指尖緩緩流出。
一九九六年秋天，師範畢業的我回到家鄉的小學教書，因為和同事Z君脾氣相投，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通過Z君的介紹，我認識並暗戀上他的鄰居G——一個在十里八鄉的年輕人中以美貌聞名的女子。常常地，Z君就找一些理由，邀我去他家——一個座落在本鄉最高峰的村子，他有意撮合和和G，種種藉口，就是為了給我創造和G見面的機會。那年，我二十歲，正是對愛情充滿憧憬的年齡，能和自己心儀的女子見面聊天，是最開心的事。
那天是星期五，放學後一群年輕同事聚在一起喝酒。從中學時代指點江山的豪情壯志，聊到師範畢業前的意氣風發，再聊到眼下繁忙卻無所作為的教書生涯，一個個感慨萬千。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晚上十一點，家鄉釀造的烈性苞谷燒酒也下去了三五斤，稍微貪杯的幾個已經醉了，我和Z君卻相對清醒。借着酒性，談起感情的事，我將自己對G的迷戀和盤托出，Z君一時性起，提議我和他馬上去他家，若G未休息，便可徹夜長談，就算休息了，第二天也能相見。說走就走，我們還要徒步行走一個小時，草草把醉了的同事安頓，匆匆出門。
夜涼如水，一輪圓圓的秋月懸在正空。腳下的路，無需手電，也能看個清清楚楚。或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我特別的敏感，一邊和Z君閒聊，心間卻浮出一些感傷的詩句。當然，與明月有關，與愛情有關，與思念有關，大約是「我寄愁心與明月」之類。
邊聊邊走，不知不覺已到了半山，下面是一片村莊。遠遠望去，村子還沒有完全入睡，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月光下顯得柔弱而富有詩意。隱隱約約地，傳來悠悠的笛聲，在那樣的夜晚，笛聲被我的耳朵賦予了淡淡的憂傷。我不禁念出了李白的詩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Z君出聽出了我的感傷，給我說了一大堆加油鼓勵的話。然後，自然而然的談起了愛情。Z君談到了他的未婚妻，回顧了他們戀愛的美好時光，又回到他眼下的困惑。我竭盡所能開解他，卻無法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詞窮了，就和他一起沉默。
我們的腳步並沒有因為沉默而放慢，待我抬起頭，路已到了最高處，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呆了。山下，不知什麼時候已成了一片茫茫的雲海。村莊消逝了，笛聲消逝了，山下的峽谷消逝了，河流消逝了……潔白的雲朵，無邊無際，在皎潔的月光下，洶湧着，澎湃着，象波瀾壯闊的大海，填滿了山川，遠遠近近的山頭，成了大海上一個個如夢似幻的小島。濤聲，一浪一浪傳來，激盪着多年來我對大海的嚮往。我屏住呼吸，Z君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透明的，心裡所有的雜念都被眼前這雲的浪濤蕩滌一空。那一輪明月，仿佛就掛在我的心上，水一般清涼了我的心田。耳畔，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響了起來，我陶醉地閉上眼睛，置身於小學時候學過的課文《月光曲》里的盲姑娘的幻境。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從心底升起來，童年一直夢想看到的大海不就在眼前麼？傳說中的人間仙境不就是這樣麼？感謝美麗的G，感謝熱心的Z君，感謝年輕的衝動，讓我在追尋愛情的路上，邂逅如此震撼的自然美景。面對雲海，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頂禮膜拜。師範時一個酷愛音樂的同學聽阿炳的《二泉映月》時誇張地說：「這樣的音樂要跪着聽，要流着淚聽，要用心、用生命聽。」眼前的神奇景象，給我的就是那樣的感覺。什麼工作的煩憂，什麼生活的困頓，什麼人生的得失，都微不足道了。我只希望時間停留下來，永遠定格在那個夜晚，定格在家鄉高高的山頂。讓我在那夢幻般美妙的雲海中，把躁動的靈魂靜靜安放。
不知過了多久，Z君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如夢初醒，不情願地從雲海那邊駕雲凌波而來。我口無遮攔地責備Z君，應該讓我再沉醉一會兒。Z君說：「馬上凌晨一點了。」我將信將疑看了一下手錶，的確。於是低下頭，默默地繼續趕路。
那晚有沒有見到G，記不清楚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沉迷在那秋夜的雲海中。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能攜手G，我一定預約一片同樣的雲海，帶着她，在那樣的夜晚，在家鄉高高的山頂，再看一看那神奇的美景。輕輕告訴她，在走向她的路上，曾有怎樣奇妙的風景和美麗的心情。
後來，因為一位好友說要請媒人準備向G提親，我放棄了向她表白的念頭。我自我安慰地想：人生最美的風景，有時不是在終點，而是在追尋的路上。為了不讓自己有對不起朋友的嫌疑，我不再和G見面，也不在任何人的面前再提起她，而那位好友終究也沒有如他所說去提親，G繼續在縣城補習。一年後，收到省城一所中等專業學校錄取通知書的G，在去縣城辦理入學事宜的路上，喪身於一場車禍。本以為心如止水的我，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忍不住流淚了。我在心裡責怪那位好友，也責怪自己：如果我堅持不懈的追求，有我的陪伴，或許G的命運會是另一種結局。G出殯那天，我終於沒有勇氣去送她一程，只是遠遠的對着她的方向，一遍一遍默念她的名字。
再後來，Z君也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在飽經苦痛後，離開了人間。我想攜手看雲海的人走了，陪我看過那片雲海的人也走了。秋夜的雲海，成了我不願提及的風景，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美麗着，也疼痛着。
二十年了，比起Z君和G，我經歷了更多的人世悲歡。卻一直沒有勇氣再提那秋夜的雲海，我害怕心會因此而痛，害怕淚水會泛濫成災。
寫到此處，眼睛已然模糊，那波濤洶湧的秋夜雲海，熱心的Z君憨厚的笑容，還有我月夜追尋的美麗女子G，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
作者簡介
蒙丹，貴州省納雍縣人，鄉村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