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磙往事(秦少波)
作品欣赏
碾磙往事
说起家乡的碾磙来话就长了。
听老人讲,咱们胭脂河一带,两边山上的石头全部都是破碎而疏松的,用来建房、砌猪圈还行,做不得石磨、碾磙。可是,石磨、碾磙这些家什又是人们生活的必需用具,在小农经济时代,人们只靠它来碾碎小麦,给稻谷去壳。用碾磙碾出的稻米大多是破碎的,整粒的很少。听爷爷讲,第一次用轧米机轧出的稻米他们挑到红安大悟黄陂三县交界的河口街上去卖,因为米粒齐整,爷爷他们卖了个好价钱;第二次去就不行了,因为他们也用上了。可是在那个原始的农耕时代,还真离不开那沉重的碾磙呢。
那么,胭脂河畔的碾磙是从哪里弄来的呢?那得从几十里之外的深山老林里请出来。碾磙为圆簸箕般大,由坚硬的花岗石凿成,一爿有千斤重。碾盘厚度稍薄,但是一样是由花岗岩凿成,比碾磙更大更重。装上铁轴,出动全村精壮劳力拉拽,老者在前面鸣锣开道,一路鸣炮,跋山涉水迤逦而来。牵引的纤绳由精麻掺杂五彩棉线编成。逢村过户,必须有老者前去交涉,商定路线才可通行。一连月余,鸡鸣即起,入夜方息,风餐露宿,好不辛苦。遇上拼了浑身气力,碾磙像钢纤钉住了一样,碾盘兀自不动,援例要杀只公鸡,将血滴入酒中,酹酒社公,当然最后还是大伙儿齐心协力拉着过沟过坎,比蜗牛慢,比蜗虫难。那一个多月的光阴哟,让碾磙碾得薄薄而绵长,起初粗粝,后来就越来越平整而流畅,好像一幅留存得不很细致的风俗长卷。
归来是令人企盼的。尽管由于补给定期的输送,消息一直是畅通的,但是归来之日仍然是一方归心似箭,一方翘首企盼。锣声渐近,迎运的队伍终于转过山脊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于是炮声大作,锣鼓齐鸣,人喧犬吠,热闹非凡。回来了!回来了!人们给迎回的宝贝披红挂彩。归来的小伙子一个个容光焕发,像是凯旋的将士,顾盼自雄起来。
基址选在村东山崖边古槐之下。举行了隆重的登基仪式,村民大宴三天,请来的皮影班子唱了三天三夜。许多方圆十几里路的乡民也来看戏,塆里出现了空前绝后的热闹。那个热闹,爷爷其实没有亲见,只是听听说说,可是他讲起来仍是眉飞色舞,血脉贲张;我们听后也觉得被一种无上的荣光笼罩,一种无比的骄傲在心头云蒸霞蔚,让人心往神驰起来。
岁月悠悠,碾磙周而复始,尽管沉重却一路欢唱。从此,村人不用再到邻村借用碾磙,而且可以慷慨大方地让外塆的人使用。村民爱惜畜力,除了祭祀婚丧,需要加工大量的谷物外,一般不使用畜力;平常过日子,几升几斗,担把粮食,牛儿且去吃草,手推半晌得了。于是,山崖畔,古槐树下,经常出现这样平平淡淡的场景:婆媳几人尽管忙忙碌碌,但是欢声笑语,碾磙吱吱欢唱;或者亭午月夜,碾磙吱吱,两个年轻男女情话绵绵;溽暑难消,槐荫之下,碾盘之上,可以纳凉,可以缝衣纳鞋,小孩仍爬上爬下,嬉戏打闹……
日子平淡,但是有一件事情爷爷却刻骨铭心。那一年,红四方面军血战突围,北上长征,我们全湾各户纷纷拿出自家舍不得吃的腊肉鸡蛋送给红军,还拿出家中仅剩的口粮——米、麦、豆子,炒熟了,用碾磙石磨精制成炸麦粉,送给红军做干粮。那时,一连几天,全湾家家妇女炒米炒豆,男子碾啊磨啊,油灯火把,彻夜不熄,碾磙石磨的响声与邻村连成一片,没有《十送红军》那样缠绵,但是足以感天动地,震憾人心。
爷爷更记得,那一天一小队日本鬼子突然闯进了我们塆子,搜出了正在家里养伤的游击队长秦二虎。他们把全塆男女老少赶到石碾边的空地上,把秦二虎绑在那棵古槐上严刑拷打,逼他说出塆里的党员和游击队员。二虎咬碎铁牙,严守秘密,恼羞成怒的日本兵把二虎塞到碾磙下面,用刺刀逼迫四个中年村民去推动碾磙碾压二虎。
说来也怪,那天那副平日婆媳俩唠着闲话、两个小媳妇互相打趣、一对小夫妻说着情话就能推动的碾磙,四个正当年的庄稼汉居然憋红了脸也推不动。鬼子见状,又逼来两个庄稼汉一起推。六个人青筋鼓涨,碾磙晃动但就是不走动。鬼子怒了,两个鬼子上前用枪托打倒了其中两个稍稍瘦弱的村民,挎上三八大盖,加入了推碾的行列。四个村民开始出汗了,两个鬼子也因为用劲脸变形了,嘴也歪了,更不像人了,但碾磙坚贞不屈,纹丝不动,牢牢地守护着抗日英雄的生命。
鬼子懵了,又有三、四个鬼子挎起了枪,准备上去帮忙。村民急了,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全村的人冲上前去同鬼子纠缠撕打在一起……
突然,一声枪响,双方都停了下来。等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一个鬼子中枪仆倒在地上。鬼子慌忙操枪,接着第二个鬼子倒在血泊之中——二虎的队伍来了。大刀片子在翻飞,鬼子开始逃窜。游击队员趁势追击,一会儿回来,几个人背着捡回的日本枪弹,大伙懊恼:还是逃走了两个!
事后经年,远近疯传:胭脂秦家的碾磙通神,能杀鬼子,不杀新四军。我好奇,曾经问过爷爷。爷爷诡秘地笑着,小声对我说:“你哪知道,莫看当时都是推的样子,其实是一半人前推,一半人后拉。当两个鬼子使劲推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在往后用力……”爷爷说完,伸出食指戳了一下我的眉心,然后放在自个的嘴上……
后来,碾磙又忙过一阵,这个我父亲也记得,分别是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和渡江作战的时候,都是为支前做干粮。自从爷爷挑担机制米到河口之后,胭脂河畔的碾磙大多平日闲着,偶尔又做一下同样的事:碾碎榨油后的渣饼,用作肥料。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碾磙就彻底地清闲起来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欢唱了。他也许有些懊恼:怎么连过去那些爬上爬下的小屁孩也不来顽皮一下呢?越来越深的荆棘蒿草和从容的雉鸡野兔让他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来自的深山老林——他的故乡。
突然有一天沉寂了许久的乡村沸腾了。原来村里在搞美丽乡村建设,隆隆的推土机把碾磙连同碾盘推进了沟洼弃置填埋了。村民不乐意,几个愤愤不平的老者跑到了村部办公室拍起了桌子。几个村干部倒没有生气,听着听着就着了迷,后来高高兴兴地把几个乐呵呵的老头送出了村部大门。
一段时间之后,美丽乡村建成了。顺着红色地砖铺成的道路,走过风格一致,造型各异的民居,来到村东的文化广场。古槐还在,碾磙还在,北边石壁上多了一块白色大理石碑,上面刻上了碾磙的史迹传闻。但是旁边防腐木躺椅上的老奶奶给孙女讲解的却没有按碑文讲解,讲的却是秦二虎不死的传说。
再也听不见胭脂河边的碾磙吱吱欢唱了,再也听不见白天或月夜一圈又一圈的家常和情话了。但是那碾盘像一尊日昝,碾磙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候的那一刻。他(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人想到了大别山南楚地悠久的农耕文明,让人想到了陶渊明、孟浩然吟咏的那种田园生活,让人想到了曾经的血与火,让人想到了兴衰变迁,让人想到了有用无用的哲学……
胭脂河畔的碾磙静静地躺着,古槐之下,他又重拾风华,他在想着诗和远方。现在,他又开启了新的生活。[1]
作者简介
秦少波,黄冈市作协会员。笔名“嶂山草”,网名“若步”,中学数学教师,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