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父親(周伯文)
作品欣賞
石匠父親
1
農曆一九七五年的臘月,整個小河口村傳遞着一句話:石匠活不長了。
石匠是我父親,名叫周尚結,可這個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人們習慣喊他的手藝——石匠,或石匠師傅,因為整個村莊,甚至方圓二、三十里就父親一個石匠。
2
那年臘月,醫生再也無法妙手回春,極其無奈地搖搖頭對守護的母親說把病人拉回家吧,已經看不到一絲肺葉了,花再多的錢也白搭。於是,母親一邊默默垂着淚,一邊恍惚惚地找來本村倆大壯勞力,去三里路遠的公社醫院把父親抬回家了。
我無法忘記父親被抬回家的情景,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念初一的我拄着雙拐從學校趕回了家。半上午時,國友哥和根發哥一前一後地扛着一根拳頭粗的木槓,槓上前後等距離地系兩根粗麻繩,繩的下端吊張倒過來的竹涼床,倒過來的竹床里墊了些稻草,稻草上鋪床已變得黑不溜秋的被褥,一張皺巴巴黃乎乎的臉就從這床被褥里似遮非遮地露了出來,一雙不大而又混濁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着……這是我父親嗎?我的心一下子堵得慌,很想哭,覺得頭頂上的天空正往下塌,腳底下的土地正在下陷。父親看到我時,眼皮子動了動,嘴裡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兒——啊」,然後就沒說了,但他嘴唇依然微微翕動着,我知道他想說而無力說,他已經氣若遊絲了。母親流着淚打開側面的廂房,又接着把廂房裡的老式褐色木床鋪好,招呼他們把父親放到床上——這也是父親最後一次躺在床上了。
3
那年的冬天不一般,那年的臘月更不一般,天氣總是陰霾而鬱悶,風也冷得出奇,澀澀的,銳銳的,刮在臉上,象帶齒的鋸子一樣,鋸得皮膚生疼生疼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父親病危才使那年的臘月不一樣,還是那年不一樣的臘月才使父親病危。更不可思議的是,令人生厭的烏鴉也頻頻盤旋於我家屋頂,不時落在門前高大的香椿樹上,「哇哇哇」地鳴叫一陣,聲音低沉、陰森而悽厲,如同哀嚎,喜鵲報喜烏鴉報喪,年長的老人們說,這是不吉利的徵兆。可想而知,那年臘月,哀傷和悲痛瀰漫在我們家的里里外外,散發在每一個角落。
父親患的是肺結核,古人云癆病,已有十來年的歷史了。在這十來年裡,父親活着實在太苦了,不是咳嗽就是吐血,不低於七八次差點死去,幸虧醫生搶救及時,一口氣才又被接上了。這次終於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暗暗祈求,把父親身上的一切苦痛移到我身上,讓我承受,讓父親好好活着。因為父親的病是為我而起的。母親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在我1歲半時,雙腿突然癱瘓,為了掙錢給我治腿,父親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四處奔波,鑿石磨,刻石碑,挖石槽,拚命地攬活幹活,要知道,這些可都是重活累活苦活啊,不久就出現咯血,積勞成疾了。
母親沒有說假話,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咳咳咯咯的,咳咯聲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早中晚,父親都要拿出幾瓶藥擺在飯桌上,就着一杯溫開水一一吞服,時間長了,我也知道了這些藥名:鏈黴素,利福平、異煙肼和魚甘油等,都是治療肺病的。這些藥,父親走到那就帶到那。是的,只要病情不是很重,父親都堅持出門干石匠活,與其說很堅強,倒不如是無奈更確切。因為家裡還有母親、姐姐和我,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壓在父親的肩上。
4
父親每次出門幹活,沒有十天半月是不會回來的,甚至有時長達個把兩個月才回來一趟。而回來的原因也不外三個:一是身體扛不住,要回家休養一下;二是鑿刃斷了或鈍了,鑿不了了,需要回家鑄煉修復;三呢,別人給的東西太多了,必須送回家來。什麼東西呢,無非是些黃煙呀、黃蠟呀、麻繩呀、甚至還有黃豆或山芋之類的,父親說,這都是客戶抵工資的,比如說,鑿一盤石磨五毛錢,客戶沒有現金支付,就給相當於五毛錢的山芋,所以,大多數客戶都是給農產品相抵。這些農產品都被父親統統塞在一個大布袋裡裝着,鼓鼓囊囊的,倒出來無疑亂七八糟的一團,母親和姐姐,有時還有我,起碼花一個晚上才把這些東西一一清理完畢。
父親回家的日子,每天早晨,母親都要衝碗生蛋花給父親喝,說生蛋有營養,另外還要宰只雞,或者上兩里遠的洋湖街剁斤把豬肉,有時是豬心肺或豬蹄子;總之,餐餐給父親配葷,我們也自然跟在後面沾光了。母親給父親留下足夠的一份後,把剩下的就用麵條放在鍋里一起煮給我們吃,肉湯或雞湯下的麵條異常的鮮美,這也是我整個孩提時代最難忘的美味了。在後來很長的日子裡,那誘人的又鮮又香的味道依然牢牢地駐足在我的唇齒間。我不止一次傻乎乎地想,父親如果經常回家或回家不走多好啊,那家裡天天都有美味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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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回家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煉鑿。
煉鑿是一門技術活兒,除了風箱、火爐、鐵砧、鐵錘和鐵鉗等這些硬件設施外,還要準備炭和水。炭是放在蛇皮袋裡的,水是裝在一隻瓷臉盆里。一切準備就緒後,儼然成了一個小型鐵匠鋪。父親坐在一隻小木椅上,與風箱鐵砧形成三角形。父親先往火爐里添炭,再往炭上澆點煤油,接着用火柴點燃,然後呼啦呼啦地拉起了風箱,先是緩緩的,輕輕的,隨着炭火燃燒的程度,再漸漸加快、加大。炭火燒旺後,父親開始把那些斷刃的鑿子用鐵鉗一根根夾着插入爐膛中。等燒得通紅通紅之後,又用鐵鉗夾出來,放在鐵砧上用力錘、敲,如果鑿刃是扁形的就捶打成扁刃,如果是圓尖狀,就敲打成圓尖刃。敲成型後又塞進火爐里煉,煉紅後又取出敲打,確認修復鋒利了,成功了,又放入爐膛煉下,煉好後夾出來放入盆里,把鑿刃那一頭插入水中,浸着。我最喜歡父親把鑿刃插入水中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爆發出嗤的一聲響,隨即冒出一股青煙,裊裊升起,極像天上騰起一團雲。
「爸爸,為什麼要把這些煉好的鑿子放水裡?」我不解地問。「兒子,這是淬火。」父親知道我還不懂什麼叫淬火,於是不緊不慢地對我說,高溫下煉好的鑿子要回一下火,所以用水浸下,這樣可以大幅提高鑿子的硬度、剛性和耐磨性等。我還是似懂非懂地望着父親,不過,這個時候,我有點崇拜我的父親了,我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硬生生地、變魔術般地把一根根堅硬萬分的鋼胚,鍛造成鋒利無比削石如泥的武器。停頓了一會,父親特地抬頭望了望我,鄭重其事地說,兒子,其實人也是這樣,要想成才,要想有出息,也必須要進行各種鍛煉,要經歷「淬火」。父親的這番話,在我後來坎坷而苦難的日子裡,一直在啟示着我,鼓舞着我,激勵着我,成為支撐我生命的支柱。
有時,父親也叫我替他拉下風箱。拉風箱可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兒,只見長長的拉杆在我手裡一拉一推,爐膛里的火焰隨着呼哧呼哧的風吐着長長的紅舌搖曳多姿,有如旗幟一樣獵獵地飄蕩着。我好奇,問,風箱怎麼會生產風呢?傻兒子,這是空氣在風箱裡的作用,你拉時風箱是在吸氣,你推時風箱就得出氣,出氣就是吐風。你沒看見風箱的出氣孔直接通到熔爐的爐膛里嗎?
說實話,目睹父親煉鑿的整個過程,真的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也讓我後來悟出了不少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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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感激我的父親,最感激的就是他對我的啟蒙教育。父親不但沒有因為我癱瘓(我腿沒有治好)而忽視我,反而更加注重對我知識的灌輸。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四五歲時,父親就開始講三國和水滸裡面的故事給我聽,「空城計」「草船借箭」「武松打虎」是我童年一道道精神上的美餐。特別是父親講的「鑿壁偷光」「頭懸樑錐刺股」這些典故,更是深深植入我幼小的心底,成為我後來發奮學習的動力。我六歲那年,父親買了一把算盤,一回家就手把手地教我打算盤。「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這些珠算口訣,在不長的時間內,我就能倒背如流了。父親說,學會打算盤,學會算賬,以後給生產隊當個會計,也能糊個口養活自己。是的,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開始為我將來如何謀生着想。父親還說,如果想不到當會計,或當不了會計,就去街頭擺個補鞋鋪,當個補鞋匠也可以。
父親知道,當會計需要有文化,所以我8歲時,父親也把我送到學校讀書了。開學那天早上,父親特地親自背着我去兩里遠的洋湖小學。一路上,父親都叮囑我,你好好讀書啊,一個癱子,只有好好讀書,爭取長大後能依靠學問弄個飯碗。欣喜的是,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從入學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全力以赴地努力學習,成績在班上也是出類拔萃。每次考試,不論哪門科都是第一名。一到期末發成績單時,父親盯着我考出的高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從內心爬到了眉梢,然後抑制不住地把我成績單,拿給生產隊長看,拿給大隊支書看,「我這個癱兒子還不笨呢。」父親對他們喜滋滋地說。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這是讓別人不能瞧不起你。母親還向我透露,自從我腿癱瘓之後,很少看見父親這樣樂過呢,真難得。
7
有一個期末,對,就是我讀五年級下學期,發期末成績單的那個傍晚,父親破天荒地說,這次你又考第一,我背你去看場電影吧。說真的,我還沒有看過電影,我心裡一直很想很想看一場電影,看看電影是什麼樣兒。每次聽說洋湖街要放電影,村里家家戶戶都像過年過節一樣,早早把晚飯煮好。吃好飯後,三人一夥,五人一群地紛紛朝洋湖街趕去,那些姑娘們紛紛穿上平時捨不得穿的漂亮衣服,和我差不多大的那些小男孩一邊蹦呀跳呀,一邊大聲歡呼着:「看電影去囉——看電影去囉——!」唯獨我這個不能走的癱子,孤單單地坐在冰涼的石門檻上,眼巴巴地看他們屁顛屁顛的身影,別提心裡有多羨慕了。當這次父親也背我去看電影時,我真的高興得不得了。那晚,電影不在洋湖街放,而是在相鄰的泥黃村。大約也有兩三里路。路中間還有一條河,河面上搭條又窄又長的獨木橋。父親背着我過小木橋時,像蝸牛一樣一步步慢慢挪動着,異常的謹慎小心。那時鄉下都是放露天電影,趕到放影場時,父親已經氣喘吁吁了。場子上摩肩接踵地擠滿了人,父親把我放在一個熟人的凳子上坐,他自己在我旁邊站着看。可我坐凳上看不到熒幕,前面密匝匝站着的人把我遮得嚴嚴實實。沒辦法,父親只好又把我舉到他頭頂上,騎馬一樣騎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那晚是放《白毛女》電影,前後將近兩個小時,而父親自始至終都像木樁一樣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裡,雙手緊緊護着我,對一個有病的人來說,這需要付出多大的定力、內力和耐力啊,同時也絕對是一種煎熬。果不其然,電影結束父親剛把我背回家,就咯出了幾口血,然後上床躺下了。
這次咯血之後,父親的身體明顯又進一步衰弱了,開始以休養為主了,可還是時常有客戶找上門來,求父親去幹活。有的說石磨碾不碎黃豆或玉米了,磨槽子齒不行了;有的說,家裡老人走了,要刻個墓碑。有一天早晨,父親正靠在躺椅上喝蛋花,突然,急匆匆跑來一個中年男人,眼噙淚花,哽咽着說:石匠師傅,我老頭子半夜走了,想找您去刻個墓碑。父親望着他,半響沒吱聲;那人不知道父親也已經被病折磨得體力不濟,確實不想幹了,還以為父親沒有聽見,又央求了一遍,並且說多給點工資都可以。父親看着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得不強撐着身子慢騰騰地站起來,叫那人背起他裝着鑿子和鐵錘的沉甸甸的工具袋(此時父親幾乎背不動工具袋了)。確實,這次刻墓碑,是父親做的最後一筆生意,是父親整個石匠生涯的一個句號,不,我覺得應該是一個重重的感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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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不止一個人告訴我,那次父親去刻墓碑,吐了一大灘血。開始,他一手扶着鋼鑿,一手揮舞着鐵錘,叮叮噹噹地一筆一划地鑿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刻着,他本來就渾身乏力,還不時地咳嗽,所以每一次揮鐵錘都咬緊牙,差不多是在使出吃奶的力氣。但是,手還是有點不聽使喚地顫抖着,哆嗦着,中間有兩下鐵錘差點錘到手了。幸虧那人家熬了骨頭湯,父親咳得凶時,就盛碗骨頭湯端給父親喝,順便讓父親歇一下,緩緩氣。看着父親帶病刻字,那人家心裡也確實慚愧,就說,石匠師傅,就隨便刻刻吧,字只要能認得就可以了,可父親還是極其認真地刻,父親也意識到他來日不多了,這次做了還能不能做下次都難說,所以他把這單生意當他的絕筆,不能敷衍了事。當刻最後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時,父親猛地噴出了好幾口血,當時把圍觀的人都嚇倒了,連說,石匠師傅,沒事吧,還能不能做?父親搖搖頭,說,沒事,老毛病了,歇一下就好。父親又喝了半碗骨頭湯,坐了刻把鍾後,終於斷斷續續把所有字刻上去了。圍觀的人中有懂書法的,看了父親刻的字,不禁嘖嘖稱讚,說,頗有幾分王羲之行書的風骨呢。其實,別人不管怎麼夸,父親都聽不進去了,他一下子兩眼發黑,癱倒在地,別人趕緊把他攙扶回來了。
父親又住進了醫院,這也是父親最後一次住院。儘管母親不得已把一頭百把斤的黑豬和七八隻雞,還有兩隻鴨等所有的家禽家畜都變賣了,所得的錢全給父親治病,但治了兩個多月後還是日益惡化無濟於事,所以醫生不得不對母親說了上面的話——抬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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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抬回家的第六天,也就是農曆一九七五年臘月二十七,依然是陰鬱的日子,依然刮着鋸齒一樣的寒風,門前依然響着哇哇哇的烏鴉吼叫。下午三點多鐘,父親突然用一種洪亮的聲音,把母親和我喊到床前,然後哆哆嗦嗦地從被窩裡抽出兩隻手——那是怎樣的手啊,皮如黃紙,瘦如枯柴——父親先用左手顫巍巍地拽着母親的手,望着她,一字一頓地、幽幽地說:孩他媽,我不行了……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個癱兒子,你一定要……要把他帶大啊;接着,又吃力地緩緩轉過臉,用右手顫巍巍地拉起我的手,說,兒啊,你要聽媽的話……你雖不是她肚皮兜的(母親是繼母,我剛出生時生母就病歿了)……但也是喝她的奶汁……長大的……父親在斷斷續續囁囁嚅嚅說這些話時,喉管一凸一凹地翻轉着,滾動着,不時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頗似那種竹竿破裂的聲音,清脆又刺耳,我不知道是不是彌留之際的父親在作最後的求生掙扎,但我知道他確實是放不下我,他一雙混濁無神的眼睛始終定定地朝我盯着,我不停地點着頭,我淚如泉湧。
父親還是走了,就在他喉部咔嚓咔嚓響了七八分鐘之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巨大的山響,接着,就漸漸悄無聲息了。後來才知道,那一聲巨響就是斷氣,聲音突然洪亮是迴光返照。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大活人死去,而且是自己的父親。這一刻,我稚嫩的心不得不被活生生的殘酷咬得鮮血淋漓,我不得不過早地承受着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儘管對沉疴已久的父親,我們一家人早有最壞的心理準備,但在他逝世來臨的那一刻,我們還是難以接受,悲痛萬分。出柩的那天上午,我頭戴白巾,臂配黑紗,撐着雙拐佇立村口,痴痴地望着送殯隊伍向三里路遠的老虎山蜿蜒而去,我真的好想自己癱瘓的雙腿此時此刻變成一對翅膀,載着我飛隨而去,也在父親的墳上添一把土,插一束花,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好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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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四十多年過去了,我雖然沒有當過一天會計,也沒有做過一天補鞋匠,但我一直在自謀職業中捧到了飯碗,在艱辛而又充滿理想色彩的探索和挑戰中謀求到生存之道,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同躥在岩縫中的小草,儘管困難重重,但也生長得鬱鬱蔥蔥。是的,在一連串的不幸和挫折中,我學會了頑強,學會了堅韌不拔,學會了迎難而上。
作者簡介
周伯文,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