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李小娟)
作品欣赏
看病
感冒咳嗽挨不过，我来到了门口这家诊所。
午后，雾霾天。我穿一件墨绿色长款大棉衣出门，顶起大帽子，戴了大口罩，再加脸上一副不离不弃誓死跟随的大眼镜，活脱脱一个“面具侠”。我推开玻璃门进到诊室，见大夫靠墙坐在门侧，六七个问诊的人都围站在大夫面前的一张写字台前，我顺势立到了门口，像根绿色的大木桩子，无声无息。
看病的人远没有我想象的多。不一会，这么一圈人呜啦啦一次性都走了，只剩了我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接着，老太太坐到了写字台外侧的椅子上，将手臂搁到大夫的把脉枕上，准备看病。我呢，继续等待。
大夫是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大背头，话很多，操一口标准的晋源土话。晋源离我们这儿不过三十里，他的话再怎么土都不影响沟通。我听到大夫问老太太，老人家多大了？老太太捏着手指，说七十七喽。大夫摁着她的脉搏皱起了眉毛，说，你这心力不够，阳气不足了啊。
我不由看向老太太，她穿一件蓝底碎花的旧棉袄，腰背如弓，一张脸沟壑密布，干瘦枯黄，乍一看，颇有些骇人。七十七岁，当今时代尚不能算是耄耋高龄，但如此形容枯槁，老态丑相让人一时不免畏老伤怀。
心里有毛病。大夫虚闭着眼说话，听起来语气却很肯定。你可说对了！我那外甥总是不听话，气得我够呛。我这心里不好受啊，这不，我从大姑娘家出来到二姑娘家住几天，避一避他。大夫，我这病能治吗？
能治。大夫这句来得斩钉截铁。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熠熠闪光。
老太太以为遇上了神医，高兴极了，连连说，能治就好，能治就好。大夫说，人老了呢就只管管好自己，其他的都别管。老了就没人待见了。老太太说，我家外甥一向听话，就是去年结了婚，人家晓得要面子了。大夫又说，别说你都七十七了，我比你小多了吧，我家八岁的孙子都跟我说，我不喜欢你们老年人！你呀，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老太太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听话得点了点头。大夫让她换另一只手，她乖乖换了，又说，我这身体挺好的，做饭洗碗的都可以，就是一个毛病，吃不下多少也消化不了。这胃里呀，总是“嗝儿、嗝儿”的，你听，她说着，嗓子里果然发出了“嗝儿嗝儿”的怪声，同时，似乎有一股胃里的酸腐味也一并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
大夫侧了侧身子，他没戴口罩，本能地趋避老人嘴里的味道。然后，他终于拿起了笔，要给老太太开药方了。老太太又探着身子问，能治吗？
能。大夫边说，边锁紧眉毛继续写字。我以为马上就要轮到给我看病了，卸了帽子，摘了口罩，走到了写字台前。老太太见我过来，又跟我说，瞧我这胃，总“嗝儿、嗝儿”的——她的手在棉袄里，揉了几下，又对着我演示一番。她看着我的样子，像个可怜的孩子在证明自己一定不是撒谎。
我的心一时间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任何人都会老，而且世上没有一种药能治愈“老”这种病。看来人最可怜时莫过于老，只望自己、他人老来更多恬淡更多健康罢。
大夫写完药方给了老太太，顺便给她指抓药的地方。谁知，老太太说，今天出门急没带钱，明天来拿吧。
柜台里抓药的姑娘说，没事，老人家，我帮您把药包好，明天您过来交了钱，立马就能取药。
好好好，姑娘，你给算算多少钱。老太太起身跟着那张药方去了取药的柜台前，只听那姑娘说，一共四服药，一百三十六元。哦，一百三十六，老太太重复了一次，接着说，姑娘，我那外甥等一会儿就要来接我了，我实在来不及煎药，要不我把方子拿上，去了我大姑娘家那边买药吧。
姑娘说，您也可以买了药，带过去煎啊。
老太太还是坚持，带上这么多药不方便，我还是过去……
这时，大夫开口了，他的手摁着我的脉搏，耳朵里对那边一老一小的争辩也听得清楚。他说，药方不能带走，你自己安排吧。
老人家嗫嚅着，那我从大姑娘家回来再拿药吧。也就走两三天，我很快就回来了，你可别把方子给我弄丢啊。
柜台里的小姑娘愉快地答应着，丢不了的，您放心！
老太太踱到门边又折回身去，隐隐约约的，听到她在问，方子上有我的名字吧？郝爱香，看看是不是郝爱香……
老太太蹒跚着走了。大夫使劲摁了摁我的脉，颇为忧虑地说，你就算不咳嗽，肺力也是不足。这样，先喝几服药治好感冒，再好好调理调理你的肺。
我说，大夫，不劳您给我开草药了，就简单拿几粒感冒药吧，我带钱不多。
大夫收了笔，身体立刻靠了椅背，对着抓药的姑娘喊，看看有什么感冒药，给拿一盒！姑娘扫一眼药架，给我递来一盒桑菊感冒颗粒。这药不管用，我说，我已经自己买了一盒类似的冲剂喝过，我这是重感冒。大夫说，对喽，这不管用。
我将兜里的钱一股脑儿掏出来，一共八十块钱，说，就这么多钱，能开一服算一服吧。大夫说，足够了，够治你的病了。然后，他又问我干什么工作，还说伏案工作最伤颈椎，颈椎不好又伤肺，下一步一定得好好调理一下我的肺。
我买了三服药，花了七十块钱。我戴上大口罩推开玻璃门的时候，街面上已亮起了灯光。朦胧光影里，霾仿佛更厚，更低了。这时街上匆匆来去的多是像我一样的“面具侠”，忽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的身形，腰背如弓，一个人在冷风里前行……[1]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