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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處》中國當代作家周國平創作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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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獨處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閒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驗放到內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位置上。唯有經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着的系統。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係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係。

怎麼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你自己一個人呆着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寧靜、充實和滿足?

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只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閒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有的人只習慣於與別人共處,和別人說話,自己對自己無話可說,一旦獨處就難受得要命,這樣的人終究是膚淺的。人必須學會傾聽自己的心聲,自己與自己交流,這樣才能逐漸形成一個較有深度的內心世界。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裡去,對於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歷。

托爾斯泰在談到獨處和交往的區別時說:「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適合整體,適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適合部分,不是適合人群。」說得好。

對於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面對世界的整體,面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只是面對部分,面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只有凡人瑣事,過眼煙雲,沒有上帝和永恆。

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間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應該脫離社會而生活。然而,有必要節省社會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談,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說話。我無法一勞永逸地成為真實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滿着僅僅屬於我的不可言說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過一種非常真實的生活了。

喧譁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於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想經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拚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難和失敗,只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着一個任何風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裡也不致無家可歸。

每逢節日,獨自在燈下,心中就有一種非常濃郁的寂寞,濃郁得無可排遣,自斟自飲生命的酒,別有一番酩酊。

人生作為過程總要逝去,似乎哪種活法都一個樣。但就是不一樣。我需要一種內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完整性。當我被過於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復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間在消化。獨處就是我消化世界。

活動和沉思,哪一種生活更好?

有時候,我渴望活動,漫遊,交往,戀愛,冒險,成功。如果沒有充分嘗試生命的種種可能性就離開人世,未免太遺憾了。但是,我知道,我的天性更適合於過沉思的生活。我必須休養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唯有帶着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並且確有收穫。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週遊世界有什麼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入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週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所以,問題不在於兩者擇一。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着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投入,樂在其中,內心很充實。

但是,獨處並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我很可能是和想象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閒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願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願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這麼好的夜晚,寧靜,孤獨,精力充沛,無論做什麼,都覺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燈前,吸着煙……

我從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裡抽身出來,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這樣的時候是非常好的。沒有愛,沒有怨,沒有激動,沒有煩惱,可是依然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存,感到充實。這樣的感覺是非常好的。

一個夜晚就這麼過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覺。這是這樣的一種時候,什麼也不想做,包括睡覺。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只屬於我自己。在這些時間裡,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只讀我自己想讀的書,只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麼也不做,寧肯閒着,也決不應付差事。差事是應付不完的,唯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制,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

在舞曲和歡笑聲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獨處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只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沒有自己獨居的處所是多麼可怕的事,一切都暴露無遺了。在群居中,人不得不掩飾和壓抑自己的個性。在別人目光的注視下,誰還能坐在那裡恬然沉思,捕捉和記錄自己的細微感受。住宅危機導致了哲學生態危機。 [1]  

作者簡介

周國平,1945年7月生於上海。196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78年入學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系,先後獲哲學碩士博士學位;1981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至今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