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生(水雲汀)
作品欣賞
狗生
小花聽得三輪電動車和賣菜人的吆喝過去,它毫不猶豫地衝出門衝着他的背影吠了幾聲,但那人連身也沒回,它有了一絲挫敗感。遂蹽起四肢輕快地跑到門口的垃圾箱旁,用絨絨的嘴在垃圾上嗅着,它沒嗅到肉味,就隨便地吃了幾口夾雜着的剩飯菜,它是有主人的狗,比不得路面上跑的那些流浪狗。雖然這它有時也得在垃圾里刨食吃。主人太忙了,有時想起來的時候才會丟給它一塊還連帶着肉筯的骨頭。這時,它總會歡喜地衝着主人左右地搖着尾巴,親昵地跟在主人的身旁,時不時蹭蹭主人的褲管。主人在它的頭上拍一拍,它就得了最大的恩惠似的,它感動,以至於眼睛也潮濕了,它就用濕潤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主人。這時那群流浪狗過來,它就狠勁地吠,它們將脖子別遠了些,乜着眼懼怕地望着它。它知道,他是有主人的狗!
現在它肚子餓着,看來得找小黑一起去坡上的田裡捉蟋蟀吃。
小花跑着的時候四肢雖是輕快的,但屁股卻很是肥碩的,尾巴高高地翹起來,像個大毛蟲在空中扭動。
距離小黑家,不,確切地說是小黑主人的家不遠的時候,它在空氣中明顯嗅到了小黑的氣息,平常這個時候,小黑一定早跑過來了。兩條狗跑近了,交叉着脖子親昵地蹭一蹭,用凸出的狗嘴相互嗅嗅,撒着歡,用彼此的脖子交織地纏繞,在原地蹭着身子。然後達成共識的它們會朝街道的一個方向相跟着跑去。它們跑呀跑,跑過一條老黃狗的面前。黃狗的體型大些,脖子上拴着一道鐵鏈。這隻中華田園犬倏地站起來,伸着長長的紅舌頭,像是一道烈烈燃燒的火焰!它嘴裡掉下來一道絲絲亮晶晶的涎水。它是一條老狗,身上有些地方的毛稀疏不一。它不會像別的大型犬那樣猛撲過來嚇唬它們。那時它們總會絕望地哀嚎着,好像被主人打了一棍子似的躲着身子。
黃狗原來也是和它們一樣是放開的,自由地跑出跑進,或者跟在主人的身邊。但是它們沒幾天就看到它被主人用鐵鏈拴在了門口,開始它也不習慣,試圖掙脫,但怎麼能脫得了呢!鐵鏈系在鐵窗上,那幾天黃狗的脖子的皮肉是紅腫的,或有殷紅的血跡從乾枯的毛尖上滴着。它們都是體系內的狗。它們天然是一個群體。相互友好,相互協助。看到它這樣,小花和小黑也挺難過的,就主動跑到它身邊慰問。
它的眼神黯然神傷,但它卻並不怪罪主人。主人是為它好哩!
「為你好還會把你用鐵鏈鎖起來?」它們疑惑黃狗是不是氣瘋了?癲了?但黃狗兀自低下頭,將脖子俯伏在地上,也懶得解釋。
它們無趣地跑開了,就想着跑到野外捉蟲吃。它們沒敢走大路,從莊後的小道屏住呼吸往前跑。
莊後的蒿草長得一人高,裡面有時也能捉到田鼠,田鼠的肉很細嫩,但麻煩的是有時那群流浪狗也偶爾來這兒,田鼠捉到後肉是新鮮的,還熱熱地帶着體溫。這些植被很好地掩護了它們,蒿草萋萋的草味遮蓋了它們的氣味,以方便它們能順利地跑出村子……
它們順利地跑到田野里,田野廣袤無邊,它們能很好地躲開那些同樣來找吃食的流浪狗。它們很聰明地尋了下風口,流浪狗聞不到它倆的氣息。那天它們吃得肚子圓圓的,多麼美好的回憶啊!特別是它們回到村子,經過老黃狗面前的時候,看到它髒兮兮的食盆里還有若干發餿的飯菜就非常可憐它,它分明嗅到它們,卻懶得睜眼瞧它們。
終於有一天,它們看到有一輛閃着紅藍閃光的汽車帶着怪聲開過來,那些流浪狗四處奔逃,它倆也嚇得悄悄躲到各自家門裡,那些流浪狗沒有家,只在街道里玩命地奔逃。那輛車裡的人都穿着制服,有拿長柄的網圈,還有拿棍棒的,小花親眼看到那隻最凶的黑大頭被網套住,那些提棍棒的人圍過去,掄起就打,大頭只哀嚎一聲就抽搐着四肢,但棍棒並沒有停!不放心地又打了幾下,小花顫顫地四肢發軟,竟癱倒在地,它感覺自己馬上也會被那些「制服」圍過來像大頭那樣打得皮開肉綻,然後像它平時吃的垃圾一樣被扔進垃圾箱裡……
但是並沒有,不知何時,它的主人,那個瘦高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它的身後,饒有興趣地望着發生的一切。
它的眼睛閉上了,只見它的主人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把那白色的棍棍樣的紙煙掏出來一一給了這些人。這些人鬆散地站在主人一兩米的距離,笑笑地說話,沒人拿眼正視它,好像它施了隱身術,並不存在。
相對於他們的愉快輕鬆,小花瑟瑟發抖,驚恐地斜着眼白想看而又不敢看他們,它背上的毛豎着,老黃狗說過它們狗類有個親戚卻和它們狗完全不同,它們背上的毛豎起來的時候,眼露凶光,眥着牙,耳朵是尖豎着的,鼻子上聳着幾道皮肉,這時它們就要拚命!「但我們被馴化得太長久了!」老黃狗遺憾而傷感地喟嘆。但是它發現自自己居然不知啥時候尿了……
還好,那天一切的擔心害怕只是庸狗自擾,生活很快地恢復了往日的安寧和怡人。那些流浪狗再也不敢跑回村子了。偶爾它還能敏銳地聽見那些狗在村外遙遙地吠,再也沒有這些傢伙對它們追逐和眥牙了!
天冷了,天空落下白色的雪花,寒風呼嘯着。它的主人對它還是那樣,——主人是個粗獷的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大,高興的時候會爽朗地大笑,如果他高興,還會把手裡的攥着的大骨胡亂在嘴裡撕扯着吃幾口,嘴外油光光的,便順着它眼睛望着的線路直楞楞地丟過來……但如果不高興的時候對着耳邊的手機大吼大叫,一腳踢翻了凳子,如果它在身邊,這一腳就是給它的!當然,它更多的時候還得自己覓食。
但小黑不一樣。小黑家裡有好幾個主人,它總能有些剩飯菜吃。但它有個小主人,小主人每年只回來兩段時間,他回來的時候,小黑總能吃到香噴噴的狗糧,這些食物小花從來沒有吃到過。小主人總把自己洗頭的東西擠出來,在熱水盆里認真地給它洗澡。這幾天,幾個主人似乎非常關注它的存在。總會像老主人對待小主人那樣把它抱在懷裡,——像村東頭的丫丫一樣,穿着絢麗多彩的衣裳,被主人時刻抱在懷裡,或趴在主人的車欄里,包括女主人打牌的間隙,也會對着蹲在邊上凳子上的它親昵地撫一把,「乖啊,是媽媽的好孩子!」丫丫耳朵耷拉着,卷長的毛略遮住兩粒黑瑪瑙似的圓眼珠。它淘氣,它調皮,撒嬌,換來女主人更多的愛護。同樣是狗,但不一樣的命啊!還好,小黑每年這兩段時光是最幸福愜意的!小花嫉妒,眼熱,適逢這段時間,小黑幾乎只圍着主人轉,它只能孤身弔影……
每當小黑再次找它時,它明白小黑的小主人走了,走了就有再可企盼的希望。它身上的香味還不能散去,當小黑略帶傷感和不舍地對它訴說對小主人的不舍時,其實它雖然嘴上安慰着它,心裡卻是隱隱地喜悅着,——如果視別人為鏡子,才會感知自己的不堪和艱困,這下好了,生活又回到了往日的樣子,它也可以暫時地平復心情,重新與小黑找回了友誼。
日子平靜如水,它們形影不離,相依為命。只是在長長的冬夜裡,野貓在屋檐牆角翻爬的時候,它們總能聽到鬼鬼祟祟的輕輕的蹄聲,小花豎起耳朵:「沒錯,是那幾條流浪狗回村裡的垃圾箱裡來找吃的了!」這時,它總是不懷好意地吠叫起來,雖然擾了主人的睡夢換來厲聲喝斥,但主人不會真起身的,只要它不再吠叫。小黑也會跟着它吠,接着整個夜色里村子裡的狗也遠遠地吠成一片,這些流浪狗就灰溜溜地夾着尾巴躥出村子……黑大頭的死造就了它們心裡的陰影,它們現在膽氣不足,風吹草動都會讓它們焦慮……
小黑的主人應該要回來了,它既為它高興,但也很不開心。小黑問能不能聞出它身上還有洗澡的味道嗎?其實它們身上都有着流浪狗一樣的味道,它討厭那洗澡的香味,仿佛是這味道奪走了它的朋友。但這惡臭的味道反而讓它親切起來……
賣菜人不緊不慢慢地將三輪電動車行駛在它前頭不遠的地方。這不陰不陽的天裡,冬天的街道是敗落的,樹椏都光禿禿的,晚上連鳥也不歇。它分明嗅到了小黑的氣味。但它並沒有迎上來。空氣中有一絲絲的寒氣瑟瑟的傳播着,這讓它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顫抖。它不知為什麼它忽然感到驚懼,仿佛面前有一個看不見的超人拿着一把碩大的砍刀獰笑着等它靠近……它的鼻腔里忽然感知到新鮮田鼠熱腥的味道。但為什麼它四肢會顫抖,身子幾乎迾䢐着,它的體毛也豎起來,風從前面輕輕地撫過來,帶着並不真切的霧霾,它被這霧霾籠起來,沒有前路,也斷了歸途,仿佛一張巨大的口袋,或者怪獸的大嘴將要噬掉它,它傻傻地往前跑着,仿佛命運遇到了大的轉折:「小黑為什麼沒有跟上來?」——有它的地方應該就有小黑啊!
但是,它看到一輛車停在那裡。它眼尖,首先看到小黑的小主人蹲在那裡。——小黑應該很開心才是!小主人蹲在地上,一遍遍地用手撫着一團黑黑的東西。他的臉上表情並不真切,在霧霾里若隱若現,但分明能聽到他悲戚的抽噎聲。車前頭站着若干個人,有幾個是小黑的其他主人,正和一個高而瘦的年輕人交涉着什麼。
它忽然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這些人要幹什麼?果然,一輛閃着紅藍光的車帶着怪聲戛然而至,下來兩個制服,制服也加入其中,還是喋喋不休地說話。
小黑的體味愈來愈濃,那黑色的東西像磁鐵一樣吸住它的眼睛。它努力平復自己,堅強地走了幾步,這制服讓它記憶深處的殘酷場景復活了。沒錯,真的是小黑!
它靜靜地側躺在地面上,頭部變了形,長的狗嘴誇張在歪咧着,它一動不動。仿佛一截靜默的樹樁……
小花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口裡嗚咽着,誰也不知道它要表達什麼,或者要說什麼。甚至連它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仰起脖子,長長地「嗚嗚嗚嗚……」地長嚎一聲。一瞬間遠處那老黃狗也仰起脖子像它那樣長長地長嚎着……
也許在面臨狗生的大悲痛,深陷於無止境的哀傷里的它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存在,它們不自主的基因里的野性和自尊得以復活。它們忽然覺醒,它們要像這些兩條腿走路的動物一樣仰頭,邁出自信的步伐行走在天地間,沒有施捨,也沒有奴役,它們成群結隊地跑過平原,翻過大山,䠀過河流,它們寧願在血與火里自豪地死去,也不願暫時的苟且……
人們驚懼地回頭,看到它們,卻無奈地搖搖頭,並不理會。遠遠的原野里傳來一陣陣狼嚎聲,對它們作以回應。——這聲音來自那群流浪的同類!
那幾個主人接過幾張紅色的東西,在寒瑟的霧霾里「嗶嗶嗶啪啪」不放心地數着,也許過些天,小黑的狗窩裡重又住進一個鮮活的生命,它忠誠,馴服,在空虛寂寞的時候會找找它的同類,說說心裡話,訴訴委屈,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平靜地過着,仿佛世間沒有誰存在過,也沒有誰來過,歲月輕搖着它靜謐的旋律,在這樣的天裡無論是人是狗,都易於沉醉…… [1]
作者簡介
水雲汀,網名丹丹,原名王金助,咸陽秦都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