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薛清文)
作品欣賞
狗子
狗子稀罕狗子,那是出了名的稀罕。
那年,狗子十歲,開始拒絕人家叫他「狗子」。在村子裡上百條狗子的追隨下,快活的狗子和他的狗子們成了山村亮麗的風景。
狗子儘管十歲,比同年的孩子顯小。虎頭鞋子鑲了雲邊,寬鬆的褲腳幾乎遮蓋了腳面,緬腰褲子有些肥大,對襟馬褂卻顯得十分小氣。狗子成天笑眯眯的,平正的小四方臉,引人注目的剛萌生出來的一對大門牙就占了四分之一的面積。當然,如果細瞅瞅,你就要對狗子奇奇怪怪的髮型忍俊不禁了。額頭前面一綹怪毛,看山去像頭獨角獸,後腦勺上還有兩撮,從後頭遠看像大熊貓。當面我們叫他狗子,背後叫他熊貓。也有喊他三撮毛的,多半不懷好意。
大人習慣地摸他腦袋,他就拿黑瘦的赤裸的細胳膊抵擋。對於小夥伴們親切的稱呼和過分親昵的動作,狗子更多地選擇沉默。畢竟,和為貴嘛。狗子明白事理,當然。
狗子養着一群七大八小的狗子,品種駁雜,身型毛色多樣。要命的是他們大多具有親緣關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狗子的狗子們,在村子裡儼然士族豪門。
在眾多狗子裡面,狗子是公認的老大。而要論及年齡,狗子並不是最年長的。
被稱作「皇后」的,比狗子年長一歲,是一條黃色的土狗,項上和尾巴梢上各有一環黑圈,個頭比一般狗子大得多。論輩分,她是這群土狗的丈夫、母親或者姥姥。
院子裡還有好幾條狗。
稱作「皇上」的黑色公狗,住在雞窩旁邊的木棚里。他是對付黃鼠狼的高手。「皇上」習慣動作是把兩條前腿搭在狗子肩膀上,拿肥大的舌頭癩皮狗子的臉。
喚作「陀螺」的是一條尚未成年的白毛小公主,她總是圍着狗子轉啊轉啊,繞得的人頭髮暈。
大門口趴着的那位,叫「衛士長」,沒人來一天也不挪一下窩兒,一有陌生人上門,一陣狂吠,膽小的就給嚇壞了。正是典型的人來瘋。
磨台底下那一位,黑白花的,是小夥伴黏糰子回贈的,狗子也叫他「黏糰子」,他可是「皇后」的外孫呢。女兒外嫁,外孫倒能承歡膝下,「黏糰子」是唯一享有和「皇后」一塊用膳的狗子。
狗子和他的狗子團隊,是村子裡所有狗子的領袖。要是哪只狗子不聽話,私下裡和別的狗子發生點曖昧關係,或者往水井沿上呲尿,那得經受住狗子彈弓的考驗。
狗子有這麼多狗子作伴,一點兒也不寂寞。
狗子帶領狗子們爬坡越嶺,過溝跳坎,時而嘯聚山林,時而圍獵嘻戲,從雕爪下搶過野兔,從狼嘴裡救出山羊。最壯觀的,是一群狗子在冰天雪地里逮野兔。雪後清晨,踏着沒膝的積雪,迎着朝陽,奔向廣闊的田野,和小夥伴們鬥智鬥勇,看狗子們接力追跑。把兔皮剝了用竹枝撐起來晾曬,點燃枯枝烤兔肉吃。餘下的內臟就成了狗子們的野餐。享受美食,極度快活。
「皇后」為老不尊,在零食的誘惑下,左蹦右跳,四腳騰空,搖尾乞憐,流涎吐舌,一點兒不注意個人形象。
狗子和「皇后」感情篤深。八歲那年,狗子在水庫洗澡,游着游着腿抽筋。是「皇后」跳到水裡救了狗子,狗子一隻手摟着「皇后」的脖子上了岸。
「皇后」肚子大起來,奶水也開始鼓脹,狗崽子們要降生了。
事前狗子在麥穰垛下掏了個洞洞給「皇后」做宮殿,只留下一個孔供「皇后」進出。吃食飲水,撒尿排便,巡視狗群,遛彎健身,都由這個孔進出。
「皇后」進出頻次減少,狗窩裡嚶嚶有聲,寶寶降生了,就是不知道生了幾隻呢。
「皇后」待在窩裡奶崽子。開始幾天,狗子也不敢靠近,靠得太近,「皇后」就會和他呲牙。有個別小夥伴不識好歹,迫不及待要來探望,都被狗子攆了回去。
過了二十多天,下雪了,趁「皇后」出窩吃食,狗子把四隻黑段子似的狗崽子從窩裡掏出來,放在炕上自己的被窩裡摟着。狗崽子們抹搭着眼,在炕上放蕩不羈,這隻癩皮狗子屁股,那隻癩皮狗子腳丫,一隻直往狗子脖子上爬,還有一隻趴在狗子肚子上睡大覺呢。狗子醒了,發現炕上到處濕漉漉黏糊糊的,那是狗崽子們一晚上的傑作。
狗崽子們餓了,哼個不停。狗子把崽子們送回窩裡,「皇后」興奮地迎接孩子們,狗崽子們則忙着吃奶。窩裡亂作一團。
「皇后」生了崽子。狗子比自己得了兒子還快活。這是狗子備受尊敬的時候,狗崽子滿月後,給誰不給誰,狗子要頗費思量。「皇后」毎胎生三到四隻狗崽子。如果意外地生了兩隻,狗子就要重新考慮他和小夥伴們的分配約定,就要得罪一兩個好哥們呢。幸好四隻呢,「狗丁興旺」分配起來寬裕多了。
可是這幾天狗子有些糟心。
從新汶黏糰子姥姥那邊傳過來的消息:為了人民健康,預防狂犬病,人民公社開展轟轟烈烈的滅狗運動,還成立了打狗隊。
黏糰子虛誇,說打狗隊的打狗子都長得青面獠牙,渾身是髒兮兮狗血,狗子看見他們就嚇得不會走道了,䝼等挨宰。
狗子們是孩子們的命根子。狗子和他的小夥伴想出各種對策,有的說把狗子們引到山裡去,有的說把狗子們弄地窖里養,還有的說新泰那邊運動過了,主張把狗子寄養到親戚家。最後都覺得不妥,這麼多狗子,吃什麼都是問題。
「那就輪班站崗!」狗子說。
從此,每天都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站崗,排班的大都是男孩子,女孩子遇事慌張,容易誤事的。黏糰子也沒有派崗,肉滾滾跑不動。
那天,儘管提前得到密報,還是出事了。
打狗子進了村。
狗子和孩子們把自家的狗子用板車內胎剪的皮筋把嘴巴勒住,牽着脖子領上揚水站的薄殼裡去。
咦?小「陀螺」,不見了。
狗子跑回村子裡找,希望打狗隊不要對未成年的她下死手。
拐過街角,狗子和打狗隊撞個滿懷。打狗隊隊員一個個身穿皮具衣裳,一根扁擔,梢頭挽着繩索……
狗子看見了他的小「陀螺」,輕飄飄的背在扁擔上。她像一隻倒懸的死貓,尾巴翹起,口鼻瀝瀝啦啦全是血,滴在塵土裡。
悲傷襲擊了他的鼻子,恍惚中,狗子覺得自己的血要流幹了。
小「陀螺」付出了年輕的生命,狗子和黏糰子都無限悲憤,極度失落。黏糰子和老韓大爺去小洞拔棉花棵子,(村南五里地,一片石灰岩石龍溝)拾了一隻灰毛狗狗,抱來給狗子看。狗子也搞不清哪來的,沒聽說哪家丟了狗崽子呀。狗子只好綁架自家「皇后」,強迫她奶着那隻非親非故的灰毛狗狗。
晚霞漫天,狗子抱着黏糰子撿來的灰毛狗子,皺了皺眉:「狗狗?別是狼崽子吧!」
話音未落,天一下黑了下來。
西山尖上只留下一絲亮光,「嗷——嗚———嗚————嗷————」隨着頭狼瘮人的一聲鳴叫,外頭傳來越來越密的狼嚎,似鬼哭,含着悲憤,透着哀傷;似潮湧,由遠而近,由弱而強。
狗子渾身雞皮疙瘩。
在距離蒙山四十里外的丘陵地帶,冬季傍黑時分,蒙山狼群奔走幾十里到東汶河飲水。它們一般不到村子裡來,只遠遠從山嶺上繞着村子走,除非……
那個時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般人家連個正經大門都沒有,有也經常不關。瘮人的狼叫聲,嗷嗷的拖着直直的尾音,像是極嚴厲的警告。人們人們趕緊關門閉戶,連牲畜家禽都攆到屋子裡,不敢出門了。
狗子扒在牆頭望去,滿大街到處是游來盪去的灰影,綠綠的眼睛,嚶嚶的叫聲。
狗子面如土色。
激烈的戰鬥在瞬間爆發,在狗子們和狼群之間。
悽厲的慘叫此起彼伏,一夜不絕於耳。
黎明時分,薄霧籠罩着山巒和村落。狗子和黏糰子戀戀不捨地用糞箕子把小狼崽墜下圍牆,狼群漸漸散去。
天亮了,人們互報平安,語調里透着劫後的喜慶。
「皇后」負了傷,仍然悲壯地昂着頭,一瘸一拐回到窩裡奶着小狗子。狗子看見了門外躺在血泊中的「黏糰子」、「衛士長」。滿大街是慘死的和重傷的狗子,一個個灰頭土臉,皮開肉綻,有的頸子還在汩汩流血,有的四腳在蹬腿掙命。狗子簡直沒有勇氣去迎接那種絕望的幽怨的眼神。
狗子找遍大街小巷,依然沒有「皇上」的消息,狗子要出去到村外找一找。
狗子出寨門,看見一杆扁擔和被繩索勒死的「皇上」,邊上散落着物事……
殘破的圍牆,一具骷髏斜靠,骨頭已經舔得發白,片肉皆無,只在關節處隱隱滲出血痕…….
扁擔。
繩索。
皮具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