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嫁妆(曹广然)
作品欣赏
特殊的嫁妆
时光如此仓惶,仓惶得使人措手不及。生命中许许多多的过往,还未来得及捡拾和收藏,已被它抛洒的七零八落,再也寻不到踪迹。但是,总还有一些故事不为流光所动,因记忆之刀,镌刻入心灵的深处。而且时光愈老,愈发的刻骨铭心。
自从记忆的种子开始在我的心中生根萌芽时,我家院中那棵枣树的身影,就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里,伴我走过一段又一段的光阴。记得那时,枣树已有碗口般粗细,灰褐皴裂的树皮凸凹不平,经不起岁月的枯皮应时而落,新的树皮则应运而生。生命的年轮就这样一圈一圈的扩展着。树干虽不高大,却粗壮坚实,在一人多高之处,树干分叉成三股,伸向不同的方向,后又依次分生,枝枝叉叉形成繁茂的树冠。可爱的小枣儿就藏在枝叶间,吮吸着天地日月的精华,随时光有小到大,有青变红,周而复始地滋润着我童年的梦。
说起那棵枣树的来历,它的身世还略带点儿传奇。听奶奶说,当年她出嫁时,家里极为贫穷,是置办不起嫁妆的。为此,奶奶的母亲曾伤心地哭了好几天,心里总觉得愧对女儿。好在奶奶不太在意,她劝说道:“家里有几棵枣树,就移那颗小的随我做嫁妆吧!”就这样,一个包裹,一颗小枣树,成了奶奶当年全部的嫁妆。
结婚当天,爷爷和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栽下那颗小枣树。直到晚年,奶奶还经常津津乐道地追忆当年两人栽树时的甜美情景。她说,自己双手郑重其事地扶着小枣树,尽管它仅有婴儿的手臂那么粗细,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土培在树根上,用脚踏实。因是在严寒的冬天,是不敢浇水的。以后,两人总爱在小枣树的身边站站和看看,心里牵挂着小枣树。
冬去春又回,奶奶的希望与日俱增,她有事无事地常踮起裹过的小脚,仰着瘦削脸,看看小枣树的枝头,试图发现哪怕是极小的一粒叶芽,还不停地抚摸着树干儿,像爱摸着婴儿的肌肤一般。小枣树却不领情,在暖暖的春光里不动声色。这可急坏了奶奶,她惊恐着,担忧着,恨不得天天为它浇水。有时,她痴痴地站在小枣树前,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小枣树祈祷;有时,口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小枣树......”爷爷则不断的安慰她:“再耐心等等,会好的!”奶奶却仍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将要入夏的一个早晨,奶奶惊喜地大喊起来:“快看,快看呀!小枣树发芽了!”爷爷忙围拢来。她情不自禁地对爷爷说;“看,这儿,还有这儿......”她边说边用手指点着给爷爷看。小枣树终于不负奶奶的期望,在自己的家里生根发芽。从此,小枣树一直陪伴着奶奶的岁月。整个的夏天,小枣树虽然都是弱弱的,叶子稀稀疏疏的,连一颗枣儿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奶奶却已是欢喜不尽了。
第二个年头,小枣树精神焕发,叶子应时而发,椭圆的叶儿郁郁青青,密密麻麻的。新生的枝条上,还高傲地长出长长的刺儿,瞧那副神气样。小米粒似的黄花儿一簇簇的开着,散发出浓浓的香气。蜜蜂儿闻香而动,抖动着翅膀,嘤嘤嗡嗡地在枝叶间穿忙。清寒的日子也因此显得充盈了不少。奶奶说,那年枣花飘香,自己整个心都是甜的,就像当年枣儿的味道。秋节至,小枣树殷勤地奉献出红红的果实,数量虽不多,但一家人都醉在甜甜的味道里。生活仿佛不再那么的苦涩了。
在奶奶慈祥的目光里,小枣树一天天一年年地壮硕起来。它不畏严寒酷暑,不惧风雨雷电,努力地生长着。每至枣花盛开,奶奶总喜欢早早的起来,枣树荫下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她把自己心爱的纺车安放在树荫下。这里俨然成了她纺线的“纱厂”。听听,树上蜜蜂嘤嘤,树下纺车嗡嗡,间或夹杂些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多么和谐的一首交响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奶奶一手捏着被擀成长条儿的棉絮,不时变换着动作,一手不紧不慢地摇着纺车。在奶奶捻熟的指间,棉絮瞬间变成纺线,在锭子上一圈圈密匝着。一天下来,奶奶就可以纺出四、五个纺锤线儿。这些初成的纺线,还要经过多道复杂繁琐的工序,才能织成家人身上的御寒之衣。想想当年人们的生活,真是艰辛异常。那时,奶奶整天坐在枣树下纺线,很少休息,有时要熬到月上中天才肯去睡。真佩服奶奶在月光下,甚至是漆黑的夜色里,还能自如地纺线的技能。我曾酸楚地问起奶奶,当年那么辛苦,不感到累吗?她仅是淡淡地一笑说:“有花香,有绿荫,有蜂飞蝶舞,有蓝天白云,坐在那都是享受,怎会觉得累呢?”奶奶如此辛劳,却从无抱怨,她是把对家人的爱,纺进纺线里,织进棉衣里。每想到奶奶这些话,我的泪水就禁不住流下来。
枣树在春风夏雨中酝酿着自己的梦,隐在枝叶间的小枣儿日渐长大,光洁圆润的面庞有青变白,有白变红,越发出落的魅惑诱人。当然,也有不少的枣儿赶不上成熟的季节,被无情地吹落在风雨中,看着那些青涩的败果,奶奶不免心生惋惜。小孩子嘴馋,等不得枣儿成熟,常趁奶奶不备,打下几颗青枣儿解馋,但咬一口又急忙吐掉。奶奶发现被糟践的枣儿,常会心疼的责骂。
枣儿熟了,奶奶用杆儿“啪啪”地敲打着树的枝条,红彤彤的枣儿随树叶纷纷而下,有的还调皮地在地上打几个滚。我却不顾奶奶的劝阻,早已飞身爬上树,顺手抓起一枚枣儿,投入口中,“咔嚓”一声脆响,枣儿的甜汁儿霎时溢的满口都是。那入心入肺的甜味,至今难忘。我抓住树枝满心欢喜地使劲摇晃,枣儿噼里啪啦簌簌落地。奶奶把散在地上的枣儿一一拣拾起来,洗的干干净净的。这时,仁厚的奶奶,就会东家一些西家一些的,与街坊邻居们分享。
小孩子嘴馋,吃起来没节制,有时会吃坏肚子。有一次,我贪吃,夜里肚子涨得难受,呕吐不已。奶奶闻讯披衣而起,端着昏黄的油灯,走到我床前,为我擦拭秽物,她眼里闪着泪光,口里嗔怪道:“不听劝告,看你难受的!”她心疼地用双手揉着我的肚皮,揉啊揉......直到我渐入梦乡。
年少的人总要长大,就如同那棵枣树,谁又能阻挡它的生长呢?后来,我背起行囊到外地读书,有时一年才回家一次。奶奶每年都要精心挑拣些上好的枣儿,仔细的晾晒,然后把干好的红枣儿用布包收藏好。等我回家时取出来,看着我贪婪地吃着,奶奶满脸堆着笑,乐呵呵地说:“这些年了,那馋相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儿都没变!”是啊!不变的还有奶奶那颗疼爱孩子们的心。
岁月如刀,奶奶的额头被刻下深深的皱纹。但年逾七旬的她仍不肯闲下来。每天她都是第一个起床,忙着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等忙完了一切,她不忘在那棵枣树下休息一会儿,这已是她多年的习惯了。就那样默默地站着、看着,有时用手扶着树身。或许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以为。
人生最擅长酿造悲欢离合,这宿命又有几人能逃脱?那一天,奶奶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到井边提水。在她提着满满的一桶水走向厨房时,突然不慎,水四溅而出,浇湿了他的衣衫。更不幸的是,奶奶的胯骨摔碎了。她倒在地上呻吟着,试图爬起来,但无能为力。此后,奶奶再也没能站起来。
瘫卧在床的奶奶,在病榻上度过了她最为苦痛的三个春秋。奶奶总盼着自己能快些好起来,她还想着要做些家务,还想着那棵枣树。而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它不给奶奶一丝的机会。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阳光格外的明媚。奶奶想看看那棵枣树,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背起奶奶,在那棵枣树前铺上席子和被子,奶奶半坐半躺地仰着面,我和父亲扶着她的后背。她端详着树,神情显得安详平和。微风轻抚着她满头的白发,几滴浑浊的泪珠从他那沧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嘴里喃喃着:“我也该去了,你要好好的活......”那年秋天月圆时,枣树上的枣儿红了,它们稀稀落落地挂在树枝上,树下再没有了当年的欢声笑语了,因为,奶奶在枣儿还未红时已离开了......
奶奶去了后,那棵枣树也好像一下子病了似的,树皮枯裂不堪,树上枯枝横斜,叶子稀稀拉拉,枣儿更是少的可怜。西风起,枯黄的叶子扑簌簌飘零而下,枝梢间那屈指可数的几颗枣儿,孤零零的悬着,唯有几只寒鸦啄食。又过了三两年,那颗枣树光秃秃的,再也没有长出一片叶子。
作者简介
曹广然,散文在线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