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在一個夢的背面(帕男)
作品欣賞
牛街,在一個夢的背面
紅河之行,最惦念的是石屏。
冥冥中,沒有更多的理由,就像愛一個人。
石屏,只在20年前那一曲《異龍湖晨曲》不時勾起的想象中。
今天來了,從蒙自出發。
在過去人們用詞窮極的描摹中,那是漫長的顛簸、落寂、貧困、與世隔絕。
面對眼前的高速公路,我傻了眼。
驚喜總在不經意中,就連陪同我的《滇南晨報》的蔡副總,也只剩下感嘆,有路的概念,會讓你情不自禁地想到希望,想到未來。
縣委宣傳部的徐副部長用心良苦,把我的第一站就安排了全縣最遠的牛街。
客隨主便,這不是隨性,而是尊重,也相信肯定有她如此安排的理由。
午飯就在濱湖大道的一家庭院式的餐館裡,卻早在那裡已有了牛街副書記的等候。識得牛街,應該算從這位書記開始,三杯兩盞的豪情,臉上都飛起了紅雲,卻還是覺得惟有牛街這位書記那一點點酒後的小女人韻味,她應該最具。
她姓鄭,才到牛街履任不久。她說,她陪我坐車,一副並不拘生的感覺,我也巴之不得,行色一路,色是最大的動力,何況她確有一副姣好的面容與身材。
上路後,我還發現,這個生在鄭營的壩區女人,卻有染了山水的靈氣,反應靈敏,口齒伶俐。
鄭絕對是個好的推手,對於她所在的牛街而言。
牛街的山可接天摩日,而且綿延不絕,又是只見石頭不見土的喀斯特地貌,看不到寬綽的壩子,更看不到山塘湖澤。小鄭告訴我,這裡很少雨水,即使有雨水下來,也就像下到了篩子裡一樣,人畜飲水,金貴如油。老輩人教馴頑皮的娃娃,都會脫口而出:再鬧,就把你送牛街去!
此話當真與否,不是根本,牛街當然不是一文不值,牛街的礦,牛街的牛乾巴、牛街的石榴,牛街的人頭梨、核桃、喇麻豆、甜菜、葵花子……最有身份的是牛街的那刀辣。
說牛街,就不得不說起那刀辣,就像說起北京不得不說起天安門一樣。
其實那刀辣是「遠香近臭」,名聲早出在牛街之外的蒙自、昆明。因為牛街在石屏縣南部,距縣城足有52公里,而那刀村,又距牛街鎮約20公里。如果不是後來才修了那條柏油路,那刀甚至是牛街的大多數人都不到石屏縣城。
那刀辣不是吹出來的,有人戲謔「不怕辣的雲南人,辣不怕的四川人,怕不辣的湖南人」,我未曾見過天下辣椒,但也吃過不少辣椒,就連在國外。
那刀辣沒有多特殊的看樣,就像小米辣,卻才看見就下了筷子。倒不是禁不住別人一番鼓譟,愛辣嗜辣,已經成了我的性情,一口貪下,細細咀嚼,先辣後香,而且是沁人心脾的香,再後來就是刻骨銘心的回味。
其實,後來發現,那刀辣貌似小米辣,但有別於小米辣的色澤,當光照上去,皮薄如紙,籽透可數。尤其浸潤在包裝紙上那層油漬,你會油然而生一種欲望。
那刀辣當然產在那刀村,那是紅河邊上的一個有1600多米海拔的乾熱山頭上的小村子,山腳下是奔騰的紅河,河谷深邃,海拔卻不過300米,然而,那刀人卻守望着腳下的汩汩江水,過的是「滴水貴如油」的日子。更不可理寓的,無水還無土的那刀卻牽引着那刀人的祖祖輩輩。
據說,那刀辣就零星種植在那刀村一帶亂石堆的縫隙里和岩石間,當地流傳着這樣一句話:「一個石頭四兩油,種辣無石辣無油」,由於地理限制,那刀辣的產量很小,也就註定了那刀辣的身價。曬乾後的那刀辣在蒙自市場每市斤最高賣到了上百元,還說不一定買得到。
德宏景頗族的「涮涮辣」見識過吧,只要往鍋里打個滾,三天炒菜都會辣,我在德宏,為駕駛員吃了那個辣子,換來一晚上的不安,那記憶深刻到了敬畏,卻在我的心裡最愛的辣子,還是那刀辣。
老天爺是公平的,不與厚饋,總與薄贈,這荒寂的大山里,就有了甲乙己的海洋生物化石和老旭店植物化石。
驅車搖盪,行10來公里就到了甲乙己村委會,眼帘下除了滿地的石頭,掩映蕤生的雜草之中,你近乎感受不到生機活現。其實,感性的判斷總是讓人「謬以千里」。這裡可是滿山的寶物,大量的海洋生物化石鑲嵌在一個裸露的石頭上,有珊瑚、有海螺、貝殼等等。一些海螺的身形,仿佛如昨的安祥與泰然,悠遊在海中的岩石上。
這裡曾經滄海過,無疑。不管你選擇任何一隅,擇一草甸或是一塊石頭坐下,都會讓你神思飛揚——闊大、張揚,深邃、幽遠,靈動、咆哮……懷想一萬年,都不足掛齒,人生又是何等渺小。
我卻不在這山中的沉積,那是會沮喪的,這一路的木瓜籬笆,倒讓我不可窮盡地想象那個春天,當春風盪過,木瓜花開的那些日子,一定像點燃的兩條火龍,一直燃燒到視野的盡頭。那壯觀,那賞心悅目,那激情澎湃,那忘形忘我,何止是天堂般的的享受。
才有了些不舍,鄭說還有「童話城堡」在前。
童話城堡就是老旭甸村,彝語叫「羅梭迭」,意為長着羅梭樹的地方,一個嵌在大山深處的「化石村」。
路,本不迢遙,卻就因為窮鄉僻壤,囊中少了些「阿堵物」,一路的顛簸反而多了些反差,多了些刺激,也便多了些莫明其妙的潛神默思。
還未進村就像進入了童話,路旁是一座廟宇,卻非人指點,那是外人無法知道的,這可是山民們的心靈寄所,是遙望不可企及的悲傷禱告,是與祖先們對話的神聖之地。
村前的幾棵龍樹,蓊蓊鬱郁,盤根交錯,像一把撐開的巨大雨傘,庇蔭着牛馬雞犬。那碳褐般的岩石,冷清着臉,深深的蝕痕,訴說着歲月的崢嶸。一匹淺淺立於磐石之上的響馬石,在遊人眼裡當然是風景,酷似馬形不說,用石頭輕輕敲擊,如洪鐘大呂,渾厚深遠,餘音不絕。這卻在遠徙寓居的老旭甸人心中充滿了敬畏。碩大的石頭是靈異,這是女人絕對不能接近的地方,據說這與女人要承載繁衍的任務有關,響馬不羈,常驚擾了這裡的寧靜,每到一定時日就要敲擊響馬,驚走鬼魔,消除災難。
歲月是冰冷的,石頭是冰冷的,在這個依山而建的化石村里,一座座用化石磊建的房屋,卻並不生硬。砌的石頭保持了的自然之態,彼此之間和諧銜接,用不着鋼筋水泥,石逢間灌上用樹葉化石土加水混合成的灰漿就能堅實。
房屋的第一功用當然是遮風避雨,山民們誰也不會考慮過用這些化石裝飾其表,這是後來,吃飽喝足後的人們琢磨那一片樹葉輪廓十分清晰的石頭怪異,才打破了老旭甸的寧靜。
村委主任老白一定接待過不少人,哪堵牆上有一片或幾篇樹葉都了如指掌,穿巷走陌,仿如穿行於時空的隧道。
巷道很是狹小,高低錯落的房屋向兩邊擠來,看似頹廢的騎牆還長着雜草,豬羊在半圈半放的石廄里懶懶地哼哼,雞在屋上,狗在道里,大人小孩席地而坐,但從不艷羨着時髦裝束的陌生來客。
上躥下跳,是為看出個端倪,這化石的緘言不語,讓我每觸及一物,就想去掂出它的厚重。在村裡的一處「豪宅」前,我愣住了,想象這裡的主人,每天面朝青山,沐浴純粹的陽光,呼吸着一塵不染的空氣,手抱水煙筒,享受靜謐安祥的閒適生活。
在村尾的一戶人家,讓我的眼睛一亮,黑黢黢的石屋裡,竟然藏着一個美女,紅紅的臉蛋,閃爍的大眼,烏黑的頭髮,怯怯地目視着每個打量她的人,不過她才四五歲的樣子。
這裡不僅僅是化石的稀罕,這引領我的還是這周圍都是少數民族的山旮旯里,竟然是大明王朝的遺民。化石村有70多戶人家,300多人。據一些驢友訪得,這個村子都姓周,而且在一戶村民家裡還找到了一本家譜。按照家譜的記載,這個家族在老旭甸生活,已經是整整21代人。
明洪武16年,明軍平滇,留沐英等屯田固邊,顯然這周家的祖先也隨沐將軍留在了雲南。
村民也是這樣敘述的,安營後的祖上有的在本地做了官。其中一位在臨安府為官的先祖,為其子女買下了12座山頭,老旭甸村所在山頭,就在轄內。只是不知為何,他的一個兒子偏偏選擇了這裡。從此周家在老旭甸村繁衍生息,一去就是幾百年。
後來發現,在村子下方有一澄澈的「龍潭」,長年水流不斷,而且冬暖夏涼。幾棵羅梭樹下,是規整的石板鑲成的潭圍和小路。太陽撒下,水潭生煙,飄飄渺渺仿如仙境,這也許就是他們遷徙於此的惟一理由。
我呆坐在參差的柴垛上,這原本不加創作的行為藝術,就已讓我心靈撼動,何況那鬱鬱蔥蔥的大樹與那安睡的樹木化石強烈的反差,原來生命的存在方式也可以這般千姿百態。
老旭甸很老了,老旭甸還很年輕。
來去都不是牽強,但再流連也不能忘還。
離開時,老旭甸的百姓卻不願說「再來」,而是說「在這裡很苦」。
這話的凝重,只讓我為他們期許雜沓的腳步,來激活古老與現代的律動。
回到牛街,已夜,滿目里,那刀辣、牛乾巴、美女和純粹的高粱酒。醉是肯定醉,但酒話里的戀戀之情,不再是簡單的口福和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