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舉着寂靜燈(李瑞華)
作品欣賞
愛情舉着寂靜燈
二零一七年三月,天還很冷,我的兒子半歲了。我媽和我爸和一個中年女保姆在一天中午來到了我家,抱走了孩子。出門前,我媽說,你去旅遊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是,不要一個人去,報個團。
等我答應了,他們就離開了。房間裡剩下我一個人。孩子的衣服、尿布、嬰兒床、玩具等等,在前一天已經打包好,這會兒他們全部搬走了。房間裡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然後打開電腦,報了一個去廣西的團。關上電腦,我就開始想孩子。有那麼一刻我特別想去媽媽家找她,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聽從媽媽的話,好好出去散散心,重新思考一些事情。於是我靜下心來,收拾好箱子,坐公車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在那裡的旅行社報了團,我不想從本地出發,為了避免遇到任何熟人,聽到任何閒話。
第三天,我的旅遊開始了。
早上,先是坐大巴車,起始點在我住的這個賓館的二百米之外的廣場,五點出發。四點零五分,我就起床,沒有吃早飯,只帶了一杯水,裝在隨身的包里,又帶好拉杆箱,走到廣場。這時,月亮還亮亮的掛在天上,路燈下,大巴車的門口已經站了四五個人,司機幫我把拉杆箱放到車下面放行李的地方,那裡已經有六個大箱子了。我上了車,找了個沒人的座位坐下。這時車上已經坐了十五六個人,都在吃着東西,說着話。到了四點五十左右,車下聊天的那幾個人也都上了車。五點,車徐徐出發了。
導遊是個年輕的女性,粗糙的皮膚和薄薄的嘴唇。等人坐齊整後,她站起身,簡單地跟大家說:再過五十分鐘,我們就到達機場,請大家抓緊時間,好好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再跟大家介紹詳細的情況。
她的個子不高,但瘦。
和我一樣瘦。
車燈被關掉,車裡暗暗的,人們都在閉目養神。我也閉上了眼睛。生了孩子後的晨昏顛倒,讓我擁有了隨時可以睡着的能力,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束光亮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睜開眼睛,看到我媽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叫我跟大家說說話。
她說,你總是一個人,會抑鬱的。
又說,車上這麼多人,你怎麼就不跟人家交流交流。
又說,你就是一張冰臉,誰會喜歡。
又說,來,笑笑。跟媽笑笑。你小時候,最愛笑了。你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誰見了都說好看。
我看到她急得臉都紅了,恨不得把手伸出來,在我臉上捏出一個微笑。於是我決定配合她,我就笑了。
我先擠出了一個笑容。後來又咧嘴把這個笑容撕的大一些。
對對,就這樣,再笑笑,再笑得開心點。我媽還在大力催促和鼓舞我。
她的臉上還給我擺好了一個笑容,她的笑僵硬不堪,眼角和唇部的皺紋都扭動起來了,像是被拿在誰的手裡跳廣場舞的一隻摺扇上的褶皺綢布,晃來晃去。令人發笑。
我忍不住真的笑了,發出哈哈的聲音。我笑的時候想起來我很久沒笑了,於是怎麼都收不住自己的笑了。媽媽說,這我就放心了。說完,她安慰的沖我點了一下頭,扭頭下車了。
我連忙叫她:媽,你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可是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起身,想追她,可是剛一動,頭就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我睜開眼,看到天已經亮了。車裡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有的在拿出包,吃着麵包和香腸。
我意識到剛才是在做夢,笑只屬於夢裡,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拿出杯子,喝了一口水,這時候,剛才面目不清的人們,都已經面容清晰了。
司機是個胖子。和導遊坐在最前面,形成鮮明對比。在司機後面,坐着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時不時轉過身,跟後面座位上的另外兩個女人聊天,看這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長得都有點像,可能是姐妹吧。她們後面的這兩個女人,看不到臉,但是都留着短髮,應該是和她們年齡差不多的。在她們的後面,我的前面,有一個年輕人,也是和我一樣,獨自坐在那裡。低頭看着一本書。我再看,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司機後面的這排,除了這個年輕人外,剩下的都是女性。我後面,坐的也是幾位女性。都比我年齡大些。而在導遊坐的副駕駛後面的這排,幾乎全部都是男性。除了導遊,只有在我斜後排坐着一個四十左右的女性,穿着一件酒紅色的大衣,裡面穿着灰色的高領毛衣,下面穿着一件闊腿褲,是黑色的,鞋也是黑色的平跟鞋。她長得優雅美麗,一頭黑髮在後面盤成一個髮髻,用一根木頭材質的發卡插着。在這一排的男士中,真是像一朵花一樣。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和旁邊一位跟她年齡相仿的男士低聲說着話,看起來不像中年夫妻關係一樣疏離,又比朋友關係親近,但是,又比朋友關係含情。因為他們會經常有溫柔的對視和會心的微笑。讓人費解。
大概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轉過頭去。這時我看到我前面的年輕人正合上書,整理一個帆布包。
導遊站起來了,她說,機場快到了。到機場之前,跟大家介紹一下此次的旅程。我們是從高城出發,剛剛經過五十分鐘的大巴旅程,去機場。然後從機場,坐兩個半小時的飛機到達廣西機場。再從機場坐大巴到桂林。
導遊宣布了旅遊路線後,又講了旅遊紀律。然後,建議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大家都不肯起來。後來,商定了由男性派出一個代表,女性派出一個代表,講幾句話。
這時,第一排靠過道坐着的那位中年婦女站起來,拿起導遊的手裡的話筒,大聲說道:我們一行四個人,都是高城本地的。我們都是初中時候一起長大的,跟姐妹一樣,大家看看,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呢?
她說着話,手也不閒着,把靠窗和她在並排座位上坐着的另一位女士叫起來,又把後排的兩位女士也叫起來,說,大家看看。
剛才我已經覺得她和並座的那位女士長的像了,後面的兩位女士站起身後,捂着嘴對着大家笑。對那位拿話筒的女士說,老韓婆,你就是人來瘋。還不快回來坐下。
後面的這兩位,彼此不像,和前面這兩位也都不像。不過看到這位姓韓的女士這麼熱情,大家都哈哈鼓掌,說,像。一位男士起鬨說,你們是四朵金花。
那位姓韓的女士聽到了,樂呵呵地說:這位大哥說得對,我們上小學時,大家都叫我們四朵金花。我們還要樂樂呵呵一起到老。變成四個老妖精。
大家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車上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
幾個姐妹把她拉着坐下來。她還嘻嘻哈哈的說個不停,喊着讓男人們那邊派個代表出來說話。
男人們推舉那個剛才起鬨的男士出來說話。可是他堅決不說,大家把他逼急了,他指着在他後面坐着的另一位男士做代表。那位男士就是跟我剛才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士坐在一起的那位。
他也一直不肯站起來,可是他越是這樣,大家反而越是推舉他。於是他站起來,走到車廂前面,從導遊手裡拿起來話筒。
他自我介紹說姓譚,又說,千年修得同船渡。這次大家一起坐同一輛車,同一架飛機,到了景區後還要坐同一條船,所以這是難得的緣分。祝福有緣人都能生活幸福、旅途愉快。
大家也給了他同樣熱烈的掌聲。他回到那位女士身邊,兩個人又一次互相對視,那位女士對他投之以充滿柔情的微笑。
飛機、大巴,一路顛簸,讓人已經非常勞頓。之前在我前面的年輕人,只要坐下來,手裡就拿着書在看。他有一張讓我喜歡的臉。戴着一個黑色邊框的眼睛,眼睛不大但很明亮。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可是又分明沒有見過。
到了賓館,已經是晚上了。導遊說,大家覺得累的,可以去休息,想出去玩的,可以去西街。
離西街很近,十五分鐘就能到。我決定去西街。
吃過晚飯,我把箱子放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安排和我同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一隻棕紅色的皮箱放到那裡了。
我背着背包,下樓,準備去西街走。剛走了幾步,就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也在樓下,背着帆布包,手裡還是拿着一本書,賓館大廳的燈光很亮,我看到他手裡拿的書,是一本《天外客》。我大吃一驚。同時電光火石般的想起來他是誰。知道他是誰後,我立刻明白自己為什麼看到他後會覺得見過。會有好感。
他已經要舉步下台階了。我忽然一陣衝動,衝過去,主動跟他打招呼。
嗨,我說。
他回過頭,看到我後,竟然一點也不吃驚,說:嗨!
他說,你去哪裡?
我說,去西街。
他說,那,一起去吧。
我說,好。
我們就一起走了。
他姓梁。此外他還有一個筆名。我很早就開始讀他寫的小說。他的小說里,有很多孤獨的人,那些孤獨的人,陪着我度過了很多孤獨的日子。我早已熟知他,早已閱讀他,了解他,
我說嘛?我也早已,在心裡,留了他的位置。
這是多麼神奇的事情,我竟然在這裡,遇到他。他的照片我早已看過,照片胖一些,他本人瘦一些,照片上頭烏黑,本人戴着一頂黑色的帽子。他的皮膚光潔,眼神明亮。此刻,正和我走在去往西街的路上。
我被這奇妙的相遇弄得如墜夢中,都忘了該跟他說話。但我知道我們該說些什麼,而不是傻乎乎地往前走。我相信他也是這樣想。因為他先於我開口說,我怎麼之前,沒怎麼注意到你。
又說,可是看到你,卻覺得早就認識你。
我笑了。
我說,你之前一直在看書。
他說,你看到我看書?
我說,我一直看到你看書。
他說,你看到我看的什麼書嗎?
我說,是,我看到你看的是什麼書。是你要再度重版修改的這本。
他說,你知道我要再版?
我說是,報紙上看到這則消息。
他說,什麼時候看到的?
我說,去年12月8日。然後我又說了那張報紙的名字。
他驚住。
他說,你,為什麼會記住這個時間?
我說,我記得你的每一本書的名字,每一個主角的名字,每一個人物的命運和每一個故事的結局。
為什麼?他問。
因為他們都是孤獨的。我回答道,而我也是。
我又說,也許你也是。
他再站住,看我。
停了幾秒鐘,他說,我好像,以前真的在哪裡見過你。
沒有。我說。我心裡確定沒有見過他。但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的。
西街的繁華景象漸漸映入眼帘。數不清的酒吧在路邊閃着各色的燈光招牌。自由自在的人們在這裡穿梭和流連。如果不抬頭,看不到絲毫的夜色。這裡不屬於日和夜,這裡屬於日夜之間,屬於夢裡的時間,時間像是空蕩流淌的河水,在音樂里嘩啦啦地流淌,沒有人想去抓住它或是丟掉它。它是個不存在的存在。
我們在一個酒吧里坐下來。牆上寫滿了各種字。我們都愛字,抬頭看着它們。有關於愛情的、親情的,有關於故鄉的,遠方的,有關於生存的,死亡的,有關於光明,黑暗的。有關於永恆,短暫的,有關於祝福,詛咒的。當然,詛咒的很少,我只找到一個,用黑色碳素筆寫到牆上的:你的不滅之時,全是我無生念之刻。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詛咒。對自己和對別人都是何其殘忍。我看到下面的簽名,只有一個D.,看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性別。
牆下面的一個木桌上,放着各種顏色的筆,都是供人來隨意塗鴉的。他走過去,拿起一根藍色的筆,寫下:心,無客之居。
我看着這幾個字,有所觸動,走過去,在那幾個字的下面,拿起紅色的筆,寫下:天,長居之客。
我們開始喝酒。他問起我的名字,我告訴了他。他認真地說,哦,真好。你的名字真好。
他又抬頭看着我的字,說,哦,你的字,真好。
他又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頭髮,看着我的耳環,他一次次說,真好。真好。
他要我講我出生的地方。我告訴他,那是一個叫五馬的小村。一個小小的村落,寥寥的幾戶人。我和爸、媽、爺爺奶奶,生活在那裡。
遠處是山,近處有水。山很遠,無聲聳立。日夜待在那裡,溫厚。水很近,汩汩有聲,日夜流淌,清澈。
我和夥伴們在門口的地上玩泥巴。他們之中,有一個男孩叫小峰,有一個女孩叫稀奇。他們都和我年齡相仿。
玩着玩着,我們開始爭搶,打架。
大人們說,按輩分,他們都是該叫我姑姑的。
誰管這些。只管玩。只管玩個痛快。
河裡的溪流是大人們每天去挑水的好選擇。一池水,乾淨透亮,我敢捉青蛙,愛追蜻蜓,喜歡蝴蝶。
一條細長的小河邊,媽媽和姐姐還有其她女伴們,去河裡洗衣裳。洗好了,岸邊的草地上一晾,聊會天,打鬧一番,衣裳很快,就全乾了。
那時候媽媽真年輕,她挑着一擔水,沿着曲折的山路回家,頭髮編成烏黑的麻花辮,一路不歇,就到家。往水缸里嘩啦一倒,再舀起一瓢水來,咕咚咚喝了,就開始做飯。
爸爸從鎮上回來,給我買了書。第一本是《故事會》,給我買衣服,第一件我能記得的,是一件紅衣服,小圓領,下擺有褶皺做成的裙擺。
媽做了飯,還要去給豬打草,給雞拌食,去地里澆菜,還要照顧爺爺奶奶。顧不上去挑水了。爸就把這事拜託給了鄰居家的大伯。他於是經常給我們挑水,一趟一趟的。頭上淌汗,衣服全濕。他放下扁擔,把水桶掂起來,滿滿一桶水就流到大缸里。他撩起衣襟下擺,擦擦汗。又掂起另一桶,再倒下去。再擦擦汗,走了。
家家戶戶門白天都開着,不會丟東西。
我們家條件不好,鄰居家的大娘時常給我們吃的,窩頭、紅糖、紅薯,啥都給。給啥吃啥。肚子總是餓的。
後來搬家,找了一輛貨車,家當少的可憐。一趟就全部裝上了。我上車時,頭在車頂上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鋼鐵般的堅硬第一次透心。這是對城裡生活的第一感覺,就是硬而冷。
新家裡,買了一台飛躍牌的電視,我站在屏幕前看,什麼都好看,包括廣告。那時有個廣告,是關於洗衣機的。台詞是:一個男人樂呵呵地喊着,春蘭,我把洗衣機給你買回來了。然後正在河邊洗衣裳的叫春蘭的女子問道:啥牌子的?那邊開着拖拉機拉着貨物的男人說,雙歐牌的。
我大姑就叫春蘭,於是我就覺得我姑跟明星似的,名字洋氣人又好看。
到了小學一年級,不會說普通話,閉着嘴,不肯讀課文。但也下決心,要好好學習。
後來學校每次聽課,老師就要抽我起來讀,因為後來,我的普通話特別好了。
是自己回家後練的。
故鄉遠了,後來再回去,人越來越少了,山越來越荒了。那清澈的溪水,我有一次回到老家,想要去找時,鄰居大伯說「早就沒有了。」
後來大伯也去世了。
大娘去了她的兒子家住。也不在原來的窯里了。
後來,我長大了,故鄉就越來越遠了。
他認真地聽我說話。然後說,我喜歡你是這樣的。
我看着認真聽我說話的他,說,我也喜歡你是這樣的。
他說,以後我會想你的。
我說,以後我也會想你的。
他說,你原來這麼好強啊。
我說,為什麼這麼說?
他說,你講你練習普通話的那段,我看出來的。
我說,不好嗎?
他說,你什麼都好。你就是你,怎樣都好。
他又說,如果你不是好強的,也許對你自己好。
我說,那你呢?你是怎樣的?
他說,我就是這樣的。
我說,這樣的你真好。
他說,我的童年並不好。
又說,不像你一樣好。
又說,不過,你好,我好高興。
他不提及的,我就不去問及。
他又問起我的職業,我說,老師。
教什麼?他問我。
舞蹈。我回答說。
舞蹈老師都是這麼愛讀書嗎?他問道。
我說,也許吧。
又說,因為,文學和藝術,是相通的。
他聽了,就捧着我的一隻手,認真地看了看。
我問,為什麼這樣端詳我的手?
他說,我想知道,舞蹈老師的手上,有沒有塗指甲油。
我手上塗了灰色的指甲油,上面描繪着圖騰一樣的白色花朵。我沒有做指甲的習慣。這是在出發的那座城市賓館樓下一時心血來潮做的。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他說。
如果沒有塗指甲油呢?我故意為難他。
他認真地說,也好看。
又說,怎麼都好看。因為是你的。是你的,就好看。
又說,你的什麼,都好看。
他很久都沒有放開我的手。就那樣握在他的手裡。
我不覺得自己像是商品一樣在他的面前展覽,我只覺得自己是一顆星星在他的眼幕里發光。
我們談了很多,又仿佛什麼也沒有談到。我們就像是一對戀人走出酒吧的時候,我們覺得彼此已經熟悉,雖然沒有一次擁抱和接吻,但是,我確定,他和我一樣,一見鍾情地喜歡着對方。
我們暈暈乎乎地往回走,我們的手,還牽在一起。走過一家酒吧的門口,聽到裡面傳來略微誇張的歌聲,我抬起頭,看到那位韓露阿姨和她的三個朋友,正拿着話筒在裡面縱聲歌唱。
生活好不好過,都沒有理由停止歌唱。不是嗎?
回到賓館,我回自己房間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幾點,我聽到房門被房卡打開的叮的一聲響。那位和我一個房間的女士回來了。我已經知道從導遊那裡拿到同屋人的姓名信息名單,和我同屋的是車上我特別注意的非常美麗優雅的那位女士。她的名字叫方蕙。
早上我起來洗漱時,方蕙已經化好妝了,正在換衣服。她的頭髮今天弄了個編發,用一個白色的發箍扎住。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長裙,又搭配了一個湖水藍的披肩,還是那麼好看。
我不由地讚嘆一聲。說,真好看。
她從鏡子那裡抬起頭,回頭對我說,謝謝你。又說,你年輕,穿什麼都會好看。不像我們,不用點心,就看出暮氣了。
她這是第一次跟我談話,聲音悅耳動聽,可是神態又如此沉着冷靜。她的語氣里,絕沒有對歲月的怨懟,只有對歲月的講和。的確,眼角的一點細紋暴露了她的年齡,可是並不減弱她的美麗。反而讓我覺得她更加有韻致了。
我們一起下了樓,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吃自助餐。我去拿餐回來的時候,看到路上一直和方蕙坐在一起的男士已經把早餐拿好,給她端了過來,自己也拿了一份,坐下開始吃。
看來他熟知方蕙愛吃什麼。他們彼此這麼了解。可分明真的不是夫妻,因為他們並沒有住在一起。我再一次對她們的關係有一些好奇,但沒有問起。只是路上的陌生人,這幾天在一起,過幾天就各奔東西,所以,很多事情,不必問起。
我也坐下來默默吃飯。早餐還不錯。
快要吃完的時候,有人坐到了我身邊。我抬起頭,我沒猜錯,是梁。他神采奕奕,端來一大盤食物。
他先沖那兩位點點頭,然後問我,睡得好嗎?
我說好。
他指着那位男士說,我們倆一個房間。然後笑笑的指着我和方蕙說,你們倆一個房間。
哦。這麼巧。我心裡說。
梁看着我笑。眼睛還是那麼明亮。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忽然也覺得,我們的關係也很讓人猜想。分明不熟悉,但又這樣彼此毫不陌生。
今天去的地方是桂林的山水漂流。天氣還有點冷。導遊穿的不多,可還是忙的滿頭熱氣。到了水邊,四個人一個組。是電動的遊艇。不用商量的,我們剛才一起吃早餐的這四個人同一個船。我看到大家已經很快都組好了團,那邊,韓阿姨的聲音快活極了,說,太好了,我們四個人不用分開。說着,率先跳上了船。船身搖擺不停,我看到梁的身體忽然想要往船上去,他怕把那位阿姨掉下去,不過這時,岸邊的船家已經趕緊把船拉住了。
後面的幾位阿姨大聲笑罵着她,她也不回話,只對着一江春水說道,太爽了,真想跳下去游個泳。
一位短髮阿姨說,你是旱鴨子,還游泳,可別逗了。
我看到梁皺了一下眉頭。
快點,我們也走吧。方蕙和譚往船上走了。他們催我們快上。我們也都各自穿着橙色救生衣上船了。方蕙已經和譚坐在了一起,梁就順勢坐到了我的身邊。
說是漂流,但無風無浪,並沒有什麼人為設置的刺激的危險的險灘。就是在風景如畫的山水間泛舟,也很愜意。
空氣中瀰漫着青草的味道,樹木的影子投入水面,像一幅幅水墨畫般又立體又好看。那邊,韓阿姨的船上已經傳出來《讓我們盪起雙槳》的歌聲,另外幾隻不是我們團隊的船上,也有人和着這歌聲開始高唱。看來除了韓阿姨,我們團里的人,大多數都是不怎麼活躍的。
我看到姓譚的男士在注意我,我剛想問他為什麼這麼看我,梁已經開口問道:你在看她?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她很好看?
聽了他的話,譚還沒回答,方蕙先微笑了。說,她本來就好看。
梁說,我也這麼認為。
他剛說完,譚就轉頭很認真地對方蕙說,你也好看。
又回頭對我說,你們都好看。
聽了他的話,我們四個人都笑了。他的年齡大些,比梁更周到。不過說歸說,他誇我也僅僅是出於禮貌。其實從他每次望向方蕙的每一眼裡,都能看出來,他在一次次地說:在我眼裡,你最漂亮。
他的眼神讓我覺得深情款款。
笑過,譚認真地看着我,正色說道,你的身體弱,氣血虧,需要好好調理。
我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方蕙頗為自豪地代他回答我說,他是醫生。
又補充說,中醫。
他說的對。我生育之後的身體尚未恢復。我氣血兩虧,我除了心不虧,好像什麼都虧。不對,我心也虧,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我虧的人,就是自己。我似乎從結婚起,就開始充滿怨氣。兩地分居的夫妻,問題太多了。
我有點走神。方蕙對我說,你把右手伸出來,再讓他給你看看。 我伸出手,讓譚給我把脈。
這時,一座座山從我們眼前閃過,有一瞬間我看着譚認真地表情,覺得他簡直是在給一座山把脈,山的河流,生態,走向,歷史都在他溫熱的手指間脈絡清晰。
他把完右手,又讓我拿出左手來,放在他的膝頭繼續把脈。方蕙和梁默不作聲,等待着結果。
四五分鐘後,譚終於結束了他對我的診治,他說,你需要吃點中藥,順氣,補氣。我不知道他洞悉了什麼。中醫是個神奇的東西。「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多牛!師父在那裡呢?去雲最深的所在了。因為那裡生長着仙草,可以入藥,簡直牛得無與倫比,牛上天。我一直對此心懷敬畏。並因此對喝那些苦苦的黑藥汁甘之若飴。
梁建議他給我開個藥方,發到自己的手機上。我問為什麼,梁說他要自己先審審看。
我說,你又不懂。
他說,就是不懂才看。
我說你不懂怎麼審?
他說,是審看。不是審懂。
他全是謬論,我說不過他。狠狠瞪他。我們一問一答,把方蕙和譚逗得直笑。
梁忽然拿起我的手機,給他的手機打了一下。我奪過手機來,問他幹嘛,他說,他懂星相學,要審審我的手機號是不是和他的有緣分。
我這時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和梁交換過電話。但是我沒有說什麼。因為此時說這個,多麼不合時宜。其實在導遊那裡,所有人的手機號和名字都有,梁的手機號,我早已經看到了。但我沒有刻意去記下他。
記下來又怎樣?兩個孤身男女就只是在旅途中忽然注意到了彼此,就打算如此漸漸熟稔一路同行甚至看起來,如此情投意合嗎?
我們開始聊別的,從生活的表層聊到愛情的深層。是的,就是這樣,我們四個人,對彼此的生活仿佛都在避而不宣,秘而不宣。每一個人對彼此都是。
生活就是逃不開的俗世,我們是芸芸眾生,在其中消耗生命,染盡煙火。而愛情,是什麼,它,是平淡生命里燃起的熊熊火焰,在生活點點火星未盡的灰燼中,在人們灰頭土臉的生存苦難中的一段炙烤和燃燒罷了。痛,又能讓人痛快的戰慄。但它也許又是太匆匆的煙花,很快就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我們也許不該談到愛情。但是,忽然,還是談起了愛情。
因為梁冒然問對面的兩個人,你們,是在戀愛嗎?
作家總是這樣善于思考可又衝動冒失嗎?
譚被他的問題問的有點猝不及防。剛才跟我診脈時的篤定不見了。他有點慌亂地看着方蕙。
我趕緊解圍說,這個問題,可以不回答哦。
可是方蕙並不在乎,她說,我來回答你。
當然是。她接着說道。我們是在戀愛。
我和梁也對視了一下。我們都沒有想到這麼直接的是她。但譚並沒有阻止她說話,相反,倒是靜靜地把自己的眼睛望向下面那一泓泛着清波的水面。太陽已經出來了,稀薄的穿雲而過,灑下來溫暖的光。比起剛上船時,我覺得身上暖和些了。
方蕙的麻花辮在陽光里有些發毛,碎發讓她顯得更加可愛。 對於一個並不是二八芳齡的女人來說,可愛,絕不僅僅可能只來自於容貌而已,她的睫毛細長,眼眸里閃現着溫柔善良的光芒。
她忽然調皮地反問道:那你們呢,是不是在戀愛?
不是,我脫口而出。
但同時,梁卻肯定地回答道:是的。
我們同時說出口,但答案卻南轅北轍,我說完又怕梁感到尷尬,想解釋,就又匆忙地補充了一句,我結婚了。
說完這句,我覺得自己好愚蠢。這樣的問題,可以輕鬆對待,調侃一下就糊弄過去,可我卻認真又謹慎,讓梁沒面子,而我又脫口說出了自己結婚的事實,這是我個人的事,沒必要說這個的。
與此同時,我也不知道,對面坐着的譚和方蕙,會怎麼看我。
我覺得自己生孩子生傻了。說話辦事都有點不過腦子。於是乾脆麵紅耳赤坐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
譚的眼神從水面上移到我身上。他再次探究的看着我的臉,忽然笑着說,其實,我也結婚了。
方蕙說,我也是。我也結婚了。
她又解釋說,我們都各自結婚了。
他們說完又彼此對視一眼,然後用坦然的眼神看着我們倆。
我還是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和梁,都是三十多歲。而他們,應該是快五十歲的年齡了吧。他們承認他們在戀愛,並且承認他們的戀愛是在各自有家庭的情況下,這真是勇氣可嘉。
相比較而言,我不明白我自己。我也不敢面對自己。我願意一團糟的生活,也願意不抽離,也不想再跟誰去談什麼戀愛。
我忽然一下子變得消沉。梁沒說什麼。也沒問起什麼。
四個人沉默了一會。氣氛有點怪異。這時候梁忽然說,我還沒有結婚。到現在,都沒有。因為我對一個人的感覺,要麼是來得快,走得快,要麼是來得慢,走得快。我從來沒有愛一個人超過半年過。所以我根本不敢結婚,結婚以後,我怕看到對方的日常和衰老。也怕對方看到我的惡習和頹廢。
我這輩子,估計根本不會有婚姻,不會結婚。不過,我有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一部部作品,當它們發表後,我就覺得自己完成了任務。我有了自己的果實。我自己就是一棵樹,我的果實就是我的作品。在我年輕時,我枝繁葉茂,特立獨行,我的筆像是蝴蝶和蜜蜂一樣紛飛,采蜜,傳花粉,讓我裝扮和培養着自己的孩子們。這對於我的滿足感,是一種來自身體的,像是高潮一樣的快感。我不需要孩子,不需要婚姻。因為我只要在寫字,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就是這樣,他雙手一攤,表示自己說完了。
我們都沒有打斷他。他說的話非常吸引我們。至少我是這樣的,而其他兩位也是很專注的聽他說話。
我聽完後,說不上自己的感覺,我並無意和他或者另一個人來一場戀愛,可是也不想洞悉到我只是他的一團情緒,一個偶遇,一點好感。我意識到,也許在很快的某一刻,他對我的美好感覺就一瞬不見了。的確是這樣的。他是這樣的。我也相信他是這樣的。我甚至也是認為愛情就是這樣的。
那麼,作家先生,你以後,是不打算結婚了嗎?方蕙微笑着問道。
梁回答說,應該是,然後他看着我說道,就在你剛才說到你已經結婚的時候,我想,我應該不會結婚了。
那麼他是承認了,有那麼一刻,曾經是想到和他心裡美好的我結婚嗎?是這樣嗎?
我忽然被打在臉上的水花激靈了一下,不知道什麼時候,韓露阿姨和她的姐妹們把手伸到水裡,揚起一片片水花,向她們周圍揚過來。我們四個人笑着跟她們打招呼,她們又嘻嘻哈哈地坐着船,船飄遠了。
年輕真好啊。韓阿姨丟下這句話給我們。她很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擁有年輕,可是我們並不覺得年輕有什麼好的。最起碼我不覺得。我希望自己現在是個老太太,孫兒已經長大,在家種樹養花。什麼都不用想。
可惜我還年輕。我無法跨越我的年輕。它不是我的優勢,卻是我的劣勢,預示着我還要走很多彎路,吃很多苦頭,得很多教訓。這多麼可恨。
又多麼無奈。
漂流結束後,中午飯又在住宿的賓館統一就餐。下午,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晚上有一場演出,是又見劉三姐。去的人從導遊手裡另外付錢拿了票,就可以跟導遊統一去。這個也是採取自願的。梁說要去。我也想去看看。就先把票買了。
下午的時間,我們又來到街上,一起吃酸酸的米粉和現做的芝麻糖。街上到處都飄着芒果的香味,又大又新鮮。切好的芒果,放到一個大的塑料杯里,讓人垂涎欲滴。賣的是十元錢一杯。我立刻買了一杯來吃。後來才發現,到了再晚一點,是八元一杯,再晚些,就是五元一杯。不過十元一杯我也沒有覺得貴,做為北方人,這些新鮮的南方水果不常見到,每次買回來的不是壞的就是小而蔫巴的,因此,我一連買了兩杯,梁直笑我貪吃,把自己剛買的一杯,只吃了一塊就讓給了我。
我們又來到一個街頭畫畫的藝人那裡,給自己畫像。兩個人各在那裡買了一件白體恤,畫上了自己。畫完後。梁把我的那件拿上。穿在了身上。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太過古板和認真的性格實在是太沒有趣味,乾脆也把畫着他的那件穿在了身上。我們都嘻嘻哈哈地穿着這件情侶裝在陌生的街上招搖。雖然,我們並不是情侶。
我問他愛吃什麼,他說愛吃火鍋。
我說我愛吃的是西餐。
於是我們決定先去吃火鍋,再去吃西餐。我管他吃火鍋,他請我吃西餐。
就真的去了。
我們漫無目標地走,並不知道哪裡有火鍋店。也不去問,也不在手機地圖上找。火鍋店似乎只是我們同行的理由。
走到一條古樸的小街,我們被一陣印度樂曲吸引了。我走過去,看到那裡有幾位俄羅斯的年輕女孩正在街上跳舞。圍觀的人並不是非常多,但那幾個女孩跳的非常起勁。她們身上穿着露着的衣服很漂亮。
她們在跳肚皮舞。
我們倆站在人群中,手拉手看。等一段精彩的舞曲結束,一名穿着暴露的漂亮女孩拿出一個鎏金小方盒來,挨着請大家掏腰包,這跟從前街頭賣藝的形式一樣。很有趣。大家都紛紛拿出錢包,有的給五十,有的給二十,當然,也有人拿出的是五元和一元的零鈔。
我們看到有個人,不想掏錢,正要從人群中溜走,這時,那個女孩說,哎,那位朋友,不要逃跑嘛。你來跳一段肚皮舞,就不用付錢給我們了。我這裡面的錢,給你一張最大的。
她的中文略微有點生硬,但還算吐字清晰。
那人紅着臉走了。還是沒回來
那女孩也不計較,又拿着方盒子向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從包里拿出錢包,把一張一百的拿出來,準備給她。卻被梁攔住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
等那女孩走近了,他說,美女,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那女孩爽快的說,是。
她用懷疑的眼睛看着梁說,先生,你要來一段?
梁說,不是。
他指指我說,不是我一個人,是她。
好。那女孩拉着我,往舞台中央走。
我看着梁。他正衝着我做鬼臉。
哼,這個壞傢伙,想看我跳舞,不跟我商量,就把我騙上台去。不管了,跳就跳,誰怕誰。
那女孩領着我換衣服。換衣服的地方,是一個像簡易衣櫥的所在。就在路邊靠牆的那裡。窄小逼仄,發出化妝品混合的味道。
一名剛才跳舞的俄羅斯女孩進來,幫我換衣服,她大概不會講中文,給我拿來一個由文胸、腰鏈、裙子組成的套裝幫我換上,穿好後,我看到,文胸和腰鏈上繡有彩色亮片和七彩小珠,非常好看。
肚皮舞意指東方之舞,我學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源自埃及的舞蹈,最開始不過是一種不入流的舞種,只能在一些小場合演出。不過,到了1893年在芝加哥舉辦的世界博覽會上,當第一名來自中東的肚皮舞娘在大道樂園表演時,引起關注,並很快風行全美。我學這個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功夫,因為小時候跳舞腰受過傷,跳肚皮舞時,動作幅度大,就會很痛。但我還是堅持下來。學了兩年。
我換好衣服後,那個女孩就走出去了。很快,一段我非常熟悉的舞曲響了起來。
我走出去。腳上的舞鞋稍微有點大。我儘量掌握平衡,開始第一個動作。這時我看到簡易的路邊舞台下,圍觀的人比剛才多了。
可我竟然沒有看到梁在哪裡。剛才我們站的地方,並沒有他。
不管了。我投入的開始我的舞蹈。花哨的胯部動作及性感嫵媚的姿態都是下意識的,人群中很快想起熱烈的掌聲,那幾位跳舞的女孩又走過來,在我的身後和我一起跳起來。
剛開始我還覺得有點冷,可是後來越跳越投入,一點也不冷了。一曲跳罷,我自己去裡面換衣服。剛進去,卻發現,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裡面了。我有點發愣。不知所措。
他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說,你真美。
他又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好看。
他拉着我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然後,出去了。
我的心劇烈的跳動着。
換好衣服,幾個女孩子收攤回家了。她們堅持剛才的承諾,給了我們一張方盒子裡面最大的錢,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梁左手拿着它,右手牽着我的手,去吃火鍋,他剛才的熱烈不見了。他吊兒郎當的調侃我說,你要是做了我媳婦,我什麼都不要做,一個字都不用寫,你天天跳舞,我們就有吃有喝了。
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家火鍋店。
這邊的火鍋和重慶的不同。重慶的偏重於麻辣,這邊的偏於酸爽。各有味道。西餐就基本一樣了,味道大同小異,我們帶着滿身的火鍋的味道,跑到一家西餐廳里坐了下來,邊喝咖啡邊聊天。這時候的我們,真的像是兩個熟悉的人了。不過以後,也許我們慢慢就變成是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我跟他聊起那位樂天的韓露阿姨。他說,你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什麼?
他說,韓露是個精神病患者。韓阿姨叫韓露。名單上有她的名字。
我立刻指責梁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她不過是性情活潑,過分熱鬧了些。也沒別的過分的行為啊。
梁說,昨天出發來的大巴車上,導遊一個一個都告訴了,讓大家都不能刺激她。
我還是有點吃驚和意外,說,我怎麼不知道。
他說,就是在早上車燈熄滅之後,導遊說讓大家休息的時候,趁韓露睡着了,導遊悄悄走到大家身邊,一個一個告訴大家要注意的。
我驚愕地說不出話來,這時想起來,一上車就睡着的我,一定是被導遊忽略了。後來,又忘了被再次告知。
那麼,我說道,那麼,那三位阿姨,是她的什麼人?
梁說,就是她從小玩大的姐妹。
梁又說,她這個病是間歇發作。只要不刺激到她,一般情況下,不會發病的。
我問道,怎麼就會刺激到她?
梁說,韓露年輕時愛上一個男的,那男的也愛上了她,可是兩人誰都沒先開口,有一天晚上那男的有一次去找她,她正好不在,她妹妹在。
然後呢?我很好奇,隱約覺得這是一個悲劇。因為竟然有人在這個故事裡發瘋了。
梁說,她妹也喜歡那男的,誰都不知道。黑燈瞎火的,她妹就冒充她,跟那個本來打算做她姐夫的人好了。
然後呢?我再問。
然後,那男的沒辦法,就和她妹妹結婚了。
就因為這個瘋了嗎?我問道。
不止這個。他說,韓露和她妹妹翻臉了。咒她妹妹這輩子沒好下場,不得好死。兩個人斷絕了姐妹關係。父母怎麼勸也沒用。後來,妹妹和那個男人結婚了。但是,她妹妹真的沒有善終,在生下一個男孩六個月後,就溺水死了。死的時候她還非常年輕。不知道她為什麼去河邊,因為她並沒有帶衣服去洗。屍體被撈出後,韓露這個做姐姐的,就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抱怨她,她從受害者變成了傷害者。
然後她就瘋了嗎?我指着韓阿姨的方向問道。這個故事越聽越悲哀。
不是。梁又說。他準備再說下去。可是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於是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我的媽媽,就是韓露的妹妹。
我差點從沙發上跌下去。他的回答讓我毛骨悚然。
那你,為什麼要一路上,不跟她坐在一起。
其實我心裡想說的是,為什麼他沒有去照顧自己的阿姨。
可我又忽然想到,他媽媽的死,跟韓露阿姨,有很大的關係。他對她的感情,是怎麼樣的?恨吧。
他沒有計較我問題得不合情理,說,那是因為,我媽媽死了之後,她曾經愛的人,也就是他的姐夫,在韓露被眾人怨懟和孤立的昏了頭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孩子。她覺得那是罪孽。生下那個孩子後,她就瘋了。
梁不看我。拿起咖啡,卻久久端着杯子不喝。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有這樣的命運。這簡直太令人不敢相信了。
我輕輕地問道,那麼,韓露阿姨生的那個孩子呢。
他對我悽慘的笑笑,說,是個男孩。死了。六個月時死了。和韓露在家時死的。從生下那個孩子後,韓露就說要掐死他,看到那個孩子,她就咒罵讓她懷孕的男人,可能從看到那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發瘋了。
梁說,從韓露的孩子出生那天起,韓露就不能看到任何男的接近她。多大年齡的都不行。只要是男的,對她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她就會容易發病。
天哪,我被這個故事嚇住了。我想到這個故事中的另一個男人,也就是曾經是梁的父親,他怎麼樣了呢?
像是猜到我的心裡在想什麼。梁對我說,他也死了。
誰?我脫口而出。但隨即想到了他說的是誰。
你父親?我又問他。
自殺了。他回答。他沒有給這個男人任何稱謂。現在,他是唯一的可以照顧韓露的人了。韓露是他的親人,可是她的父母卻全都因為她而喪命,也讓他從小無法享受到父母的愛。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試圖我應該安慰他,可沒有一個字可以去撫平如此大的傷口。他一路跟韓露同行,帶她旅遊。讓她高興。足見他對自己這唯一的至親還是懷有很深的感情。
梁忽然悠悠地說,如果韓露生的是個女孩,也許她,不會發瘋。
他又說,因為,她恨男人。
晚上,我和梁去看演出,韓露阿姨和其他幾位姐妹也去。我們買的票和她們緊鄰。做為一個小孩子,卻從小失去雙親,面對自己至親的阿姨,兩個人卻無法有絲毫的親近,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痛苦。那真的是我不能想象和體會的。只有經過的人,才有資格說清楚和講明白。因此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他的母親固然可憐。可是,他的韓露阿姨同樣不幸。韓露阿姨所經歷的愛情是多麼殘酷。她無意的一句對妹妹的咒罵,竟然使得妹妹在溺水死亡後,讓她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鎖,無法釋懷,以至於終於把這怨恨加於她愛的男人身上。從而恨透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面對自己愛的人,卻不能再愛。面對自己的骨肉,卻不能好好養育,使得其夭折。面對梁這位親外甥,卻永遠不得親近。這是自己給自己的懲罰,還是愛情給她的懲罰?愛情也許就是一種懲罰,在燃燒之後,一切看起來都死寂,但曾經深陷其中的人,卻還是不能歸於寂靜,讓愛過的人和愛着的人每一天都隱隱作痛。
我忽然明白了梁為什麼沒有婚姻,也明白了他的愛情,為什麼總是那麼短暫,那麼少。他不敢深入去愛誰,因為他深受深刻愛情之後的災難和傷害。
悠揚的樂曲響了起來,天色昏暗,燈光昏暗,寂靜的江面上,一陣山歌穿越時空從遠處傳來。一艘漁船漸漸靠近,又有一束燈光照在那江面漁船上站着的一個人身上。唱山歌的劉三姐,緩緩地從江面上飄然而來。接着,星星點點的燈火點亮。此起彼伏的歌聲響起,令人震撼,觀看的人群中,爆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
傳說中的劉三姐是黃鶯投胎,聰明伶俐,喜唱山歌。她也有自己美麗的愛情。對歌,沒有能勝過她的。她愛的是一個叫澗村的地方的守米碾青年李示田,勤勞樸實的李示田,愛唱歌,也愛唱歌的劉三姐。他去請求向三姐學歌,並在柳州,與劉三姐在柳州鯉魚峰對歌,連唱了三天三夜,後來,他們又在桂林七星岩對歌,連唱七天七夜,兩個人變為一對黃鶯飛走,仙跡難覓。
愛上劉三姐的李示田,雖然在傳說中不是黃鶯化身,卻最終化為黃鶯隱去。愛情創造了那麼多奇蹟,唯一沒有創造的奇蹟,就是在人間的長青長存。相愛的兩個人,選擇去了仙界,我想他們一定知道,這人間,不能給他們愛情保鮮和善終吧。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瘮人的尖叫,一個人影從我的眼前飛快地跑走,梁立刻站起來,追過去。
是韓露阿姨。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犯病了?
這時候,和韓阿姨隨行的另外的三個女人也追了過去。在出口,我們抓住了她。幾個人把她按在地上,我的力氣太小,很快被擠出人群。我幫不上忙,干着急的時候,猛可抬起頭,看到演出的江面上,劉三姐已經在月亮上,解下了自己的紗裙,她的皮膚和月色一起發光。
犯病的韓露阿姨嘴裡吐着白沫,全身抽搐,嘴裡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麼。導遊很快趕了過來,我們連夜把她送到了醫院。
一陣忙亂,安頓好韓露阿姨後,大家都站到病房門口說話。導遊跟大家道別,臨走時,對梁說,有同團的人提出了抗議,說不該讓這樣明知有病的人跟他們一起旅遊。說要退團。導遊為難地說,梁先生,你看,這事怎麼辦?要是沒犯病,大家都沒話說。可是今天這事,我沒法對大家交代。
導遊的右手手背上還有一處地方流着血,大概是韓阿姨剛才犯病時抓撓的。
梁深深地埋着頭說,我退團。
他又說,團費不用退。我自願的。給你添麻煩了。
梁又跟那三位阿姨交代,讓她們早上再來陪病人。三位阿姨也非常仗義,說韓露見不得男人親近,所以,她們都會手機一直開着,如果梁需要她們的時候,就打招呼,她們會來貼身照顧。梁跟她們道了謝。讓她們和導遊一起回賓館睡了。我陪着梁坐在醫院。人群散去了。蘇打水的味道在過道里瀰漫着。
我又和他一起來到病房,打了鎮靜劑的韓露阿姨已經沉沉地睡着了。梁蹲下身體,抱住她的身體,輕輕抽泣起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的做了回孩子,只要在這個時候,媽媽才是媽媽,這是他母親的親姐妹,對於失去雙親的梁,這其實就跟他的母親一樣。此時,她安靜地任由孩子撲在她懷裡,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無條件的默默接納孩子的委屈。
我輕輕地關上門,退出去,在一個長椅上躺下來。我拿出手機,給我的媽媽發了一個短信,問她和爸爸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一分鐘之後,就收到回復,是一張孩子的照片,和媽媽發來的幾個字:都好,你多玩幾天,開心點。
我淚如雨下。這時才分外感覺到我有多麼傻氣。對於自己的婚姻,我錙銖必較的生氣,決絕地想要放棄,讓父母為我擔了多少心啊。
我生活的太用力太認真了。斤斤計較地過日子,把婚姻的船弄得總是觸礁。還讓媽媽為我時刻擔心和不安。我難道不是罪人嗎?我拼力為愛情走掉的婚姻而傷心,此時才了悟到,每段愛情,手裡都舉着一盞寂靜的燈。它的光,總是會很快熄滅。風會吹滅它,雨會打滅它,生活總歸是要靠自己摸索在黑暗裡前進的,在路途中,一雙手牽着另一雙手,一個人陪着另一個人,披荊斬棘,結伴而行,路才能路下去。
沒有永遠的光明。但愛情剎那的光亮,是美好的回憶和一往無前的勇氣,所以,我不會扔掉我手裡的寂靜燈,它的火苗已經奄奄一息時,被梁再次點亮,可是,我知道,很快,它將重新歸於寂靜。
此刻,我覺得我的媽媽是如此珍貴,而那令我耿耿於懷的婚姻和結婚證上的另外一個人,並不值得我斤斤計較。
第二天,梁和幾位阿姨準備離開了。他的媽媽已經醒了。他又開始站到病房的門口,像一個路人一樣,看着阿姨們給他的媽媽換衣服和整理東西。他們就要返回了。雖然所有的旅遊費用都是梁付的,可是,他還是真誠地向阿姨們表達了自己真誠的謝意。
梁向我告別,他給我手中放下一支自己寫字的筆。是一支黑色的鋼筆。我們擁抱,緊緊地互相用力。此生日月仿佛長,而見面之日,卻都不相約,不去嚮往。
各自珍重,就好。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方蕙還是晚上同一個房間,到了白天,她和譚一起聊天,同行。她跟我說,我們倆,有情,但不用情。有,就永遠有。用了,很快就用完了。
我呆住。
她又說,每年這幾天,我們都相約一去結伴旅行。
她又說:你和他,也可以。
我知道,她說的是梁。
我笑笑,不置可否。
行程的最後一天,我們坐飛機返回,到了機場,我看到方蕙和譚握手而別,他們的眼睛裡,都流着熱烈的淚水。他們握手而別。這是我看到他們唯一親近的一次接觸。
我無比輕鬆地從機場大廳走出來,準備打車回到我的城市。這時,手機有短信提示,我打開手機,看到是在船上,譚給我開的那張藥方。是梁發來的。
走出機場,我看到我的丈夫在接機口站着,手裡拿着一捧鮮花,不是玫瑰,是康乃馨。
他說,咱們回家吧。
我說好。
他幫我提着箱子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他放車的地方,他埋着頭打開後備箱放我的箱子。
我在離車不遠地方停住,腦海里浮現出那天和梁的初次對話,我禁不住站在那裡怔怔發呆。這時,我仿佛又看到他出現了。這次換他先跟我打招呼,他說,嗨,你好。
我問,你怎麼在這裡?
他說,我回來找你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有我畫像的體恤衫。
我聽到砰的一聲傳過來,我抬起頭,我的丈夫關上了後備箱,正走向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