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姑姑(何先學)
作品欣賞
燕子姑姑
四歲還是六歲時候,我一直認為自己在村里是很聰明的,不是妄談,有例為證:第一件事,我吃飯時,別人說我的碗底下有一個漏洞,我當時就把晚翻過來看,結果一碗飯全倒了。為此遭到爺爺的大罵。但我不認為我的舉動錯在哪裡,因為我透過碗底看到了春天的稻田和頂着露珠的秧苗,還有夏天的稻花和飛行在成熟穀子上面的螢火。第二件事,我村統共六十二人,我數了好幾年都沒數清過,不是六十一,就是六十三,因為要嘛沒數自己,要嘛把自己數了兩遍。我固執地認為,陰天沒有影子,我是一個人;陽光下有影子,我就是兩個人。第三件事,我一直認為春季是一年,冬季又是一年,我再過幾年就可以討老婆了,心裡很是喜滋滋的。村里人沒見過世面,一見我就笑話我。可是我的一個叫燕子的表姑就不笑我,而且特別喜歡我。而我,早就在心裡想過,將來就討燕子姑姑做老婆。
村里多少人我都數不清,我的上百個表姑當然就沒法數得清了,這些表姑有的是姨表,有的是姑表;有的比我父親都大,有的比我還小。我記憶中最清晰的表姑就是燕子姑姑,表姑燕子的媽媽是我爺爺的小妹妹。燕子姑姑家住在一個叫做清子江的地方,那裡出過很多秀才和大官。我的姑爺爺,也就是燕子姑姑的父親就當過國民黨軍隊的旅長。他的第一個老婆死了之後,我爺爺就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之後,解放了。在新中國的藍藍的天空下,我的已經敗落的姑奶奶和姑爺爺在愁雲四起的破敗老屋裡,不知疲倦地從五幾年到六十年代,一氣給我生了靈子、殊子、英子、小小和燕子五個表姑。
燕子表姑比我大七八歲,她是五個表姑中最漂亮的。長得什麼樣子呢,我不好說,我就喜歡她燕子飛入窗欞一樣輕靈的腰身;喜歡她自稱的時候,不像我們老是「我我」的,而是輕聲細語地稱自己為「人家」,比如我的叔叔要她這樣那樣,燕子姑姑就說:人家不去嘛,人家要和仲楊捉蜻蜓去——燕子姑姑喜歡和我一起上山采山花,吸花蜜,捉蝴蝶,抓蜻蜓;我還喜歡她蘭花指捏食物往嘴裡小口餵進的樣子;最喜歡的是燕子姑姑鼻樑上永遠都有的細小的汗珠和她身上不嗅卻有貼近了聞又無的淡淡松香味。燕子姑姑來我家從來都是和她妹妹我英子姑姑搭伴,她一到我們村西邊的田腦上,我就能從屋前桃樹下那汪雨水積成的水潭中的倒影看到,只見燕子姑姑一手捏一方舊的素花手帕,一手舞一支剛剛抽出紫紅穗絮的茅草,在稻花初開的田埂上,和她妹妹一前一後燕子一樣飛過水田,飛過菜畦,向我家飛來。我見到後會立即大喊:奶奶,燕子姑姑來了!自己則會過了小河去迎接她們……
燕子姑姑十七歲那年,和一個養路工人戀愛了,卻遭到我姑爺爺和姑奶奶的強烈反對,因為那男的家出身很好,又是工人,不門當戶對,怕我燕子姑姑將來不幸福。到後來,他們甚至不讓燕子姑姑出門。燕子姑姑就好久沒能來我家。
一日,我二叔剛上路去公社趕集,天就下起雨。一下雨,我就想念燕子姑姑了,獨自赤腳立在桃樹下的水汪邊上,一往情深地看那藍天白雲和青山綠田的倒影,希望看到燕子姑姑燕子一樣飛在田埂上的身影。我使勁往深處看去,以為可以看透天空。可是,那雨點得意地在水面上滴答滴答唱着她的歌,又在水面一個套一個畫着她的心情,搞得我根本看不清以往可以看到的藍天白雲。等一身淋濕了,我真的看到了我們村子以外的地方——那是我姑爺爺他們村子。然後,我就看到了他們那裡也在下雨。我的燕子姑姑夾着一把黑布傘,穿一身青衣,光着腳出了高長着幾棵柚子樹的家門,下了翠竹夾道的石坎階梯,出了村子。她面無表情,但我從她的背影讀出了一絲森森陰冷。接着,我看到燕子姑姑沿村前的黃泥土公路往前走,每走到一塊里程碑,就要在那碑上寫幾個字,或者是畫一個什麼圖案,至於什麼內容我不知道,但我看到這時的她會流下淚水。快到我們公社渡頭河邊上時,迎着她走來一個男的,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見他上前牽住了燕子姑姑的手。他們在雨中的渡口上,濕淋淋地等着渡船。他們好像很冷的樣子,因為我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哆嗦着。不久,船開了過來,他們兩人手牽手上了船。
船就要開的時候,我二叔也趕到渡口了,二叔一聲吆喝,引渡人把那根竹篙深深插進水底,把船穩住等我二叔上船。一身雨水的二叔上了船,看見了他的表妹我的燕子姑姑,相互打了招呼,燕子姑姑把傘撐開硬塞給她表哥,二叔接了下來。這時船已經撐到了江心,就見了燕子姑姑和她的養路工人緊緊抱在一起,大喊一聲什麼,跳下了滾滾江中!我二叔慌了神,忙叫停船,無奈不會游泳的二叔只是從船的這頭跑到那頭,又從船的那頭跑到這頭,一邊在嘩嘩的雨水中大聲喊着我燕子姑姑的名字,一邊求會水的人下水救人。可是沒有誰敢下水……看到這,我大聲哭喊起來:燕子姑姑淹死了,燕子姑姑淹死了!
我的鬼哭狼嚎把奶奶爺爺還有三叔小叔,以及村里其他好事者都從屋裡引了出來。爺爺自是瞪眼罵我無用,奶奶則把渾身精濕的我攬進懷裡細細地問,我也細細地把剛才所見哭着告訴了奶奶。我的訴說惹得三叔小叔和其他圍過來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都說我這么小就會講故事,爺爺嫌我說的事情不吉利,更是發着火罵。
不等我的哭聲平息,就見了二叔急急進了家門,他一放下那把雨傘,就說:燕子跳河了!這時,大家都驚呆了,全都無聲地看看二叔又看看我。我不哭了,獨自來到傘前,看水滴淚一樣洇濕地面,眼裡全都是燕子姑姑的身影。從此,我去論去哪裡都要帶上燕子姑姑用過的雨傘,而每次跟着奶奶去姑姑家或者跟着爺爺去公社給我看病,過河時都要深深地看那河水,企圖看見燕子姑姑在河裡水草一樣飄啊飄搖啊搖的身影。
第二年發端午水的時候,奶奶帶我去了姑姑家——我當然帶着那把燕子姑姑用過的雨傘。去的時候還沒漲水,回的時候,那水已經漲得老高了。但雨已經不下了,太陽很好。到了渡口,一些人正往船上裝什麼東西。我和奶奶正要上船,引渡人說:等他們把東西裝上船你們再上。我們就在渡口的河灘上等。奶奶靜靜地坐在鵝卵石上歇着,輕輕的江風把奶奶淡藍印花頭巾掀一下又掀一下。
我在河邊的淺水中找那些石頭底下躲避我的小魚,突然我看到燕子姑姑在水中對我甜甜地笑着。接着,她披一身水草上來,到了我身邊。這時,引渡人吼叫我們上船。我朝船看去,奶奶的一隻腳已經踏上船頭了,而那船上擠滿了長得很古怪的張大嘴嘎嘎叫的鴨子。我怕,不敢上船,還使勁叫奶奶下來。燕子姑姑也把我死死拖住,不讓我上船。奶奶站船上叫我,我不理她,只是哭。奶奶沒辦法,下了船來到我身邊問我怎麼啦?我說那船上都是一群會吃人的鴨子,他們嘎嘎叫着,張着大嘴要吃我們。
奶奶說我的孫孫中邪了?船上都是鄰村的人,他們買的農藥回家,和我們一路。我繼續哭着說:不!他們是吃人的鴨子。你不信,你問問燕子姑姑。奶奶青了臉色,低聲說:過江不興說這些的!我說我沒胡說,剛才燕子姑姑也拖着我不讓上船。奶奶說;那有什麼燕子姑姑?在哪?你看水看花了眼。我回頭看去,真的沒有燕子姑姑。我和奶奶再看那船,船已到江心。不過,就在這時,那吃水很深的船活生生在我和奶奶的眼前翻扣了,一船的人全被急急的江水沖走!奶奶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河灘上,而她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冰涼冰涼。我定定地看那些落水者,居然還是鴨子,它們被江心的漩渦卷進去又拋出來,一會兒就沒了影。等它們沒了影子,我有看見了燕子姑姑履水而行,腳步輕盈。我忙拉起奶奶,說:看,燕子姑姑!奶奶喃喃道:燕子,我的好外孫女,謝謝你救了我和我的孫子。
等我們上了另一條船,才發現我一直夾在胳肢窩的傘居然沒了![1]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