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強光(何希凡)
作品欣賞
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強光
作為一個出身農家的孩子,我的生命原本就平淡無奇,而在幼年又離開親生父母跟隨養父母長大,從一個貧窮的農家到了另一個貧窮的農家。假如沒有奇蹟出現,我不過是一生掙扎在鄉村的黯淡靈魂。但在生命的成長曆程中,我卻不期而然地遇到了一些好人,有賴於他們的精神光照,我的生命不時閃現出些許亮色,甚至還有了命運的轉折。在我記憶深處的好人中,趙義山老師是給我的生命之帆鼓滿東風的一位,他對我的教誨與扶助無疑是照亮我生命的一束強光。
我與趙義山老師的家鄉同屬南部縣,而且是相鄰的建興和伏虎兩區。我們曾先後在南部師範求學,也先後在南部縣從教,但直到29歲那年,我的生命才與他有了關聯,而且因為這關聯,我的人生才有了實質性的跨越,甚至還多少有了一點奇蹟。
從1984年開始,以中師學歷任教中師語文的我很是受了一些冷臉和白眼,在尊嚴的驅動下,我於1985年考取了南充師範學院中文系五年制本科函授。當兩個學期的古代文學課程已經講完了先秦和漢魏六朝之後,1986年暑假,迎來了我們盼望的唐宋文學開講,發給我們的任課老師表上赫然有「趙義山」的名字,這引起了我的特別關註:一是聽說他是南部人,好奇感中就夾帶着下意識的親近;二是這個名字讓我自然地聯想到李商隱,趙義山和李義山,我瞬間覺得大學老師的名字大有來頭。趙老師給我們講的第一個文本是人們耳熟能詳的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短短四句,他講了將近一個小時。從空曠遼遠的歷史講到天高地迥的宇宙茫茫,陳子昂的生命孤獨如同一股強大的冷光直抵心扉。由此,我不僅領略到陳子昂獨立蒼茫而充溢宇宙的浩嘆,更感悟到千古文人的共同精神宿命。趙老師一開篇就把我們從淺層次的喜好帶到了深層次的追問,我覺得這樣解讀文學作品才算沒有辜負古人的偉大創造。
後來,趙老師又給我們專題講了元明散曲和戲劇,還講了小說「西遊」「三國」。就在那時,我知道他已經開始從對唐宋文學的專攻轉向對元明清散曲和戲劇研究的開疆拓土。因為我們這些成年的大學生都在彌補未能上全日制大學的遺憾,就越發珍惜趙老師在課堂上的精彩紛呈。記得我們幾個學員有一天晚上到家裡去看望他,有個同學說得特別傳神:「趙老師,聽您的課生怕記掉了一個字,就連想擤一下鼻涕都不敢。」老師的課堂精彩於此可見一斑。
通過課堂講授,我認識了趙老師這位優秀的老鄉,但他並不認識我,假如不是緣分的特別賜予,或許我們的交往就隨着學習的結束而結束了。仿佛上帝有意給我們創造機會一樣,我們的緣分不僅沒有即時性結束,反而延續到至今已36年。記得是1989年下半年,中文系推出了畢業論文題目和指導老師,因為那時周子瑜教授正在給我們講《北宋三家詞研究》,姜白石、周邦彥、柳耆卿三家詞在周老師的課堂上煥發出新的魅力,我們很多人都選了周老師的題目,我選擇並經自我整合的題目是《論柳永都市詞的社會意義與審美特色》,到了1990年春天,我已經在盼望着周老師回信的指導意見了,沒想到那天收到「南充師院」的來信,一看字體就不是周老師的,打開信封,竟然是趙老師的來信。沒有機會得到周老師的指導確實遺憾,但能得到趙老師的指導卻給我帶來了驚喜。因為從聽講《登幽州台歌》起,趙老師的文學史梳理和文本闡釋就令我沉醉痴迷,只是那時覺得他不苟言笑,對學生要求又特別嚴格,擔心在他那裡很難過關,怕和驚喜糾纏到一起,頓時感到做這篇論文平添了難度,而我當時又有比較繁重的教學任務,心中難免緊張。但我從讀函授的第一天起就給自己作了精神警示:我1977年參加「文革」後恢復的首次高考落榜而被降格錄取到中師,又因為中師生教中師而備受學歷的欺負,現在有了讀成人大學的機會,又在南部縣的「最高學府」教書,如果我的學習成績還不如其他在中小學工作的同學,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僅僅是靠關係才到師範學校教書的。所以在函授學習的五年間,我在語文教研室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記不清多少次在夜闌人靜時一個人繞着操場背誦文學作品。如今該做畢業論文了,繁忙是真的,難題也擺在面前,但一個人平生能有幾次做大學畢業論文的機會呢?我不敢說一定就能寫得多好,但我一定要盡力寫出自己的水平。於是,就趁一個周末去拜見趙老師,一是聆聽他的高見,二是請他幫我找一點相關的文獻資料。庚午陽春三月的一個上午,老師與我在他書房促膝交談,他很是感慨做一篇函授生的畢業論文,竟有人這麼認真地請教指導老師。雖然占用了他的寶貴時間,但他覺得很是愜意,就把自己高人一等的想法和盤托出。他的指導真有點石成金之效,使我對論文寫作不僅有了方向,也有了信心。他借給我一本宋代文學研究的論文集,還有專門研究柳永的資料。幾個月後,當我把經過認真思考、寫作的近萬言論文交到他的手上,他對我給予了太多鼓勵:首先說很少有學生像我這樣認真對待論文寫作,也說到我的論文不僅文筆好,而且真正有屬於自己言之成理的研究,說他有了指導一篇像樣論文的成就感。我的這篇論文後來被評定為優秀畢業論文,趙老師還在中文系其他老師面前表揚了我的論文。在五年函授學習中,我有過兩次激動:先是被評為優秀學員,然後以優秀畢業論文為函授學習畫上了圓滿句號。
因了畢業論文的深度交流,我與趙老師的師生緣自然更近一層,但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能與老師成為中文系的同事。我不是沒有嚮往過大學講台,但我不敢把這個瞬間閃過的奢望告訴任何人。像我這樣中師學歷,成年函大文憑,最初還是個小學教師,如果想到大學教書,不僅是難以實現的異想天開,更是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然而,命運還是格外地眷顧了我。1990年,南部縣黨政部門已經有了調我去從事文秘工作的安排,後來地區有關部門也在策劃着我的調動,但這些部門在具體經辦中也出現過反覆,我自己也曾經在權衡利弊中猶豫不決,直到1992年,我還在南部師範學校任教。就在這年暑假,我在地區教科所參加一個會議,因為學校有一位同事正在中文系參加本科函授學習,他夫人托我給他捎去50元錢,我就趁晚飯後去了師範學院,但突然不知那位同事住在哪裡,正在茫然之際,忽然看到中文系辦公樓還有燈光亮着,我走上樓去就看到剛擔任中文系分管教學工作的副主任、曾經給我們講授《文學概論》的劉玉平老師還在辦公室寫東西。劉老師招呼我進去坐坐,他對我在南部師範的教學情況以及喜歡寫一點文章發表有所了解,他也曾和趙老師交談過我的情況,所以言談之間就涉及到了我當時的工作去向。劉老師說,你如果有更好的去處就不說了,如果暫時還沒有,看看是否願意回中文系工作。老師把我壓根兒不敢說的訴求說出來,我自然是激動非常,當即表態,如果真有這個可能,我願意爭取一下。劉老師也表示願意幫助我玉成此事。過了不久,趙老師先後接到編撰《歷代詞分類鑑賞詞典》和《元曲大辭典》的邀請,就讓我參與寫一點內容。我以為趙老師不知道劉老師讓我調回中文系的事,怕他也認為我太狂妄而沒有告訴他。誰知趙老師卻主動問起,我趕忙解釋說不是我主動提出的,趙老師就鼓勵我說,爭取一下還是可以的,我們也比較了解你,也願意幫助你。後來趙老師果然在策劃幫助我的調動,但因為我自身的學歷問題,調動還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煩。學校有關部門曾果斷擱置了此事,我的調動直到下半年都還沒有任何進展。我當時並不知道其間的曲折,後來才知道還是趙老師出面才扭轉了僵局。趙老師那時已是學校民盟負責人,又在教學和學術業績上有發言權,他知道這個情況後就去找鄧學界院長詳細介紹我的情況。他說:「如果要論文憑,他確實不夠格,但如果論實際水平,建議還是可以讓他來這裡發揮作用」。鄧院長聽了趙老師的意見,才同意對我再作具體考察。所以直到那年年底,中文系才先後派趙老師和其他老師來南部了解我的情況,後來就決定讓我在1993年春天到中文系試講。試講在中文系二樓總支辦公室進行,我講的課題是孫犁小說《荷花澱》。學校人事處、教務處,中文系各教研室主任和有關學科的教授都來聽了我的試講,試講還是得到了認可,中文系主任何承桂教授親自向學校人事處提交了同意接納我的報告,並認為我比較適合教文學課程,就由最初已經決定讓我教《語文教學法》改為讓我在《中國現代文學》和《外國文學》兩門課程之間任選一門,我當時就選擇了《中國現代文學》。等了一段時間後,人事處終於向南部縣發出了商調函,然後又經過和南部縣教委的多次交涉才拿出我的檔案,但南充地區人事局有關人員說已經過了他們統一辦理當年調出普教系統手續的期限,要我等到明年方能辦理。何承桂主任問我是否有地區人事局的熟人,我一時茫然,趙老師聽說此事,就叫我在他家幫他抄寫一點書稿,而他和何主任親自出馬到地區人事局幫我辦理。我一邊抄寫書稿,一邊提心弔膽地擔心能否辦成。當我抄了不到三頁書稿,趙老師就回來了,我以為這麼快就回來了肯定沒有辦成,誰知他進門就告訴我已經辦妥了,於是我很快得以辦理了調動手續,一切才算塵埃落定。從1992年暑假劉玉平老師提出讓我考慮到中文系任教,到1993年暑假的調動成功,若非幾位好心領導和老師的傾力相助,辦成此事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趙老師所發揮的關鍵性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而鄧學界院長對我的寬容接納,何承桂主任與趙老師不顧驕陽如火的七月大暑,到地區人事局為我辦理手續,其大義高情都讓我銘感終生。
但趙老師對我的深情大義並未於此止步,他考慮到我從中等學校來到高校可能會面臨資歷、能力和講台氣場等諸多挑戰,就與中文系領導商量先讓我到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進修。因為趙老師曾兩度到北師大訪學,對相關部門的人員比較熟悉,他親自幫我聯繫,而北師大當年的進修名額已經用完了,趙老師反覆做工作,最終成功將我的名字補入。我於這年9月到北師大,特別幸運地得到了中國學界如郭志剛、童慶炳、王富仁、朱金順等幾位頂尖級學者的授課與指導。在北師大和那些早已是大學教師的同學一起學習,最初我是非常自卑的,因為他們早已閱讀過當時走紅的學術著作,熟悉了那些時髦的名詞術語,而我此前卻聞所未聞。可能正是因為我的自卑低調,讀書更加務實用功一點,思考也比較用心,加上我原來的語言表達有一定基礎,我第一次撰寫的發言提綱就受到了郭志剛先生的熱情鼓勵,後來又受到王富仁、李岫老師的鼓勵。我原本善與人同且盲從名人權威的思維慣性,也在最具思想家品格的王富仁老師影響下得到逐漸改變,以至於後來在與老師們的交流時每每都能有自己的想法,當得到老師的認同時,就深感能當一個有獨立思考、有學術自信的大學老師是多麼令人自豪。或許在北師大一年的學習,我還有很多書沒有去讀,也沒有學到更多具體的知識,但對於我而言,善於獨立思考,懂得如何做學問,僅此兩點就讓我真正刷新了自我生命。這不僅讓我走上大學教學講台後,就在有了一定自信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學個性,並因此受到歷屆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好評,而且也為我較為成功的學術起步奠定了基礎。我所發表的百餘篇學術論文,我參加各地文學作品研討會頗受好評的專題發言,都與北師大一年的學習有着深刻的關聯。郭志剛、王富仁老師與我保持了長達20餘年的聯繫與交流,他們凡是出版了新的著作都會及時寄贈給我,王富仁老師與我經常性的電話交流不斷砥礪着我學術思考的深化。不僅如此,我能先後被評為副教授、教授,擔任研究生導師長達21年,我分享給學生行之有效的治學經驗,乃至後來分享給青年教師的治學體會,也無不與在北師大得到的珍貴教益密切相關,而這一切良性嬗變的源頭都有賴於趙老師為我成功聯繫了至今令人感懷不已的北師大進修。在當年北師大進修已經沒有可能的情況下,趙老師如果知難而退,他對我仍未失關愛之意,但我的教學和學術定然是比現在黯淡得多的生命景象。
施恩與感恩本來是世間最動人的人情人性景觀,但我卻很少渲染與張揚恩情。因為恩情是苦難中的救助,是有能力的偉大生命對無助而渺小生命的大義扶助,所以這世界恩情越多,也就意味着苦難越多。然而人生永遠的難以圓滿更加凸顯着恩情的珍貴,付出恩情的好人是那樣慷慨無私,他們從不期待等價等值或加倍的回報,但被恩情之光拂照者如果很快在心裡淡忘恩情,那就無疑是最為惡劣的忘恩負義!
若論年齒,趙老師僅長我三歲,我們應屬同輩,但論學養,論造詣,論成就,他永遠是我仰望的高山;而論高風碩德,論對我的教誨、引領與扶助,他是真正意義上的仁厚長者。在趙老師四十年高校教壇生涯中,他培養了很多比我優秀得多的得意弟子,既譽滿全川,也名揚神州,他們都有優秀資質和條件令老師的雕琢更加得意順手,但能把我這樣的渺小靈魂扶助到大學講台,又培養成為大學教授,這恐怕應是老師始料未及而更見功夫、更見情懷的教育奇蹟吧?如今趙老師和我都已是滿頭霜雪,我們已然相繼退休,但我是真正無為而退,而老師是四川師大的傑出教授,學校沒有讓他真退,學生捨不得他退,國內元明清散曲和戲劇研究領域需要他繼續高擎大纛。於是,我們師徒二人就在這退與不退之間實現着生命的意義,激活着生命的情熱。每當老師回到南充時,我們偶爾還有機會在各自的學術思考、人生思考交流碰撞中淨化、提純着難免庸俗的師徒之情。一個學生際遇到一位具有高才博學、碩德長情的老師是無比榮幸的,而一位老師能以自己的生命強光照亮一個原本黯淡的靈魂,這不是所有為師者都能抵達和創造的教育境界和奇蹟。現在,老師多了一個像我這樣有獨立思考習慣和素質的弟子作精神陪伴,我料想老師也一定是欣慰的。為了老師的精神欣慰,我的讀書思考,我手中的筆都還不能退休,我的書齋新名「退思齋」也將為我退而思之的靈魂跳動所詮釋、所踐行。[1]
作者簡介
何希凡,西華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楹聯學會會員,四川省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