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台(张贺霞)
作品欣赏
点将台
我们村北面,有一块高地,叫点将台。点将台很大,长五百米,宽亦有五百米。它方方正正平平整整,高出四野一米有余,一条通向村外的小路将它与我们村子隔开。远远看去,点将台、小路、村庄,就像两座高山间夹一条峡谷。点将台与村子遥遥相望,似乎述说着它们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毫不相干。
一
点将台东西两面没有明显的标志,只是各留一条土坡把它牢牢圈住,任它高高在上,藐视四野沧田。
点将台的东头洼下去的部分有一条浅浅的壕沟,常年长着高粱。夏秋碧绿,冬春干枯,一年四季,只管播种,高粱杆从来不曾收割。这壕沟与我们村西坑相连,暴雨时它担负着我们村向外泄洪的通道。平常时节,它干涸着,碧绿苍黄的高粱杆招摇,是点将台的屏障。
点将台北面,有两株高大的豆梨树,树下杂草丛生,似乎还杂生着一些不知名的矮树,包括矮矮的酸枣,蓬乱的豆梨树杂枝,俨然一排树篱笆,把点将台与北面的荒地分割开来。点将台北面的荒地只有不足五十米宽,是窄窄的一条。荒地北面是一条通向城里的官道,是西村人和北村人进城的必经之路。平常时节,这条路上常常有一两个外村人经过。也许是进城赶集吧。我们村人进城不走这一段路,因为这一段路北边有一条荒沟,据说,村里早夭的孩子都扔到这里的。
在我们农村有一个习俗,那些不成人就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埋葬的,甚至衣服也不能穿,只草草包裹一下,丢弃在荒沟中,任凭野狗苍鹰吞噬,或自然腐化。因此,这一段荒沟古道一直是我们这些淘气孩子们的禁地。大家的北去探险从来没有逾越过这一段荒沟。
二
点将台的上面也是农田,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里土质沙化,因为地势高而缺水,年年只用来种花生和红薯。这些长在土里的果实是很难收获干净的,因此,每年收获完庄稼,人们都要再把它翻掘几遍,捡拾些土里剩下的残余。特别是秋去冬闲时,这里常常有人拿着铣铲,卖力地在土里挖掘,试图捡几块土里刨剩下的红薯或花生。
我们小孩子也喜欢在这里挖掘,做陷坑,藏鸡蛋。(用土攥成圆球藏起来等别人来找)这里似乎是我们村里大人孩子的乐园。
三
关于点将台,一直流传着三个不同的传说,这些传说伴着我们寂寞的童年,我们常常好奇地探索着,似乎在给三个传说找寻它存在的依据。
其一:瘟疫说:
相传明代永乐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一户王姓人家,在点将台上建房筑屋开荒种地,生息繁衍多少代,这里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小村庄。忽然有一年,这里发生了可怕的瘟疫,村里大人孩子死了多半,剩下的人也弃了村子逃荒外地。几年过去,王姓人后代仍有眷恋故土的,从异乡回来,看着村子里的残垣断壁和没被掩埋的白骨,人们实在没有勇气在村子里重新建筑新居,只得隔开点将台一箭之遥,建筑庙宇,超度亡灵,另起庄基,建房安家,直到今天,我们村子东南面,还有殘庙的遗迹,而迤逦蜿蜒的村庄建筑,总是和点将台隔开,哪怕是一条狭长的小路。
不过,这瘟疫说确实不可信,如果说点将台是一个荒弃的古村落,我们总能在上面发现点什么啊。可是我们每年都在这台上挖掘几遍,真正在点将台上面挖出的,只有黄沙一样的泥土。偶尔在它的东西坡上,春天挖甜草根时,挖出几块残破的青砖,几片好看的陶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台上的沙土,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甚至连一小块砖头也很难发现。这村落之说实在不好成立。
其二:洪荒说
相传,这里最早是王姓人家建的村子,叫成王村,大约二百多年前,一次子牙河发大水,滚滚的洪水席卷了村庄,甚至把村子里的房屋建筑都冲了个精光,大水卷来漫天沙土,掩盖了村庄,淹没了一切。大水退后,这里好长时间荒芜一片,王姓族人所剩无几,或者被大水淹没,或者逃到他乡谋生。后来,李姓祖先在这里扎根,随后张姓也过来居住,直到今天,成王村始祖王姓人家几乎断绝,倒是李姓张姓成了村子的大户。村子也移址重建,在原先点将台对面高筑房基,遍植大树。直到今天,村子的庄基远远高于点将台,而村子的北面,则种上一片片环村的果树,每排房子后面,还种有几棵参天的大树,或古槐、榆树,或榉树、白杨。因此,每次发大水时,四周村落皆被淹没,唯独我们成王村高高立于洪波之巅,巍然不动。点将台则被洪水冲来的沙土覆盖,年年岁岁,播种花生红薯。我有时偏信这洪荒说多一点,因为我看到这里的沙土似乎是被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厚厚的一层覆在点将台上,使它的土质与周围完全不同。它东坡沟里的土质是红红的黏土,而它周边农田里的土质,则都是黑色的胶质土壤。
其三:点将台传说
传说发生在燕王扫北的时候。
燕王是一个十分凶残的王子,他驱使的兵将都是红眼獠牙的妖魔,所过之处,凡是喘气的生物,一律砍杀吃掉。所以燕王兵起,人人抗敌,燕赵大地到处集结义军,妖兵当前,勤王除妖。
这一年春天,点将台北面的豆梨树花开的正盛,满树白花漫烂惨白。青壮年都被征调前线打仗去了,留守的妇孺也在积极备战。前方战斗节节败退,眼看燕王的妖兵就要打过来了,县令又征调了万人残兵弱将在点将台集结,这些人包括未长成的孩子和留守的妇女老人,大家分别住在十几座兵营中,时刻准备着与妖兵决战。
点将台上,军中的大营里在紧张地挑选着出征的战将。远方狼烟滚滚,点将台的帅旗却仍然空落少字,因为还没有选出帅将是谁。
妖兵驱使着恶魔横空而降,漫天遍野滚滚而来,只消一天,十几座兵营万数人马尽被杀灭,致使点将台东边壕沟血流成河,白骨成堆。直到今日,点将台东面的泥土仍然是酱红色,粘粘的。想必是五百年前的那场厮杀留下的。
燕王兵过,赤地千里,妖风肆虐,整个燕赵大地甚至连一个喘气的生物都没有留下。之后好多年,这里衰草萋萋,谷黍疯长。广袤的大地上虽然沃野千里,可惜没有人烟,只有獾狐流窜,豺狗横行,到处是荒凉一片。朝廷无奈,只好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流民,到这里垦荒种植,繁衍生息。此时,点将台一带也迁来一家王姓移民,在这里垦荒播种,安家立业,取村名为“成王村”。
自古燕赵多悲歌,然而,成王村迁来的顺民,却不再刚烈。唯其一个“顺”字,使他们一代代延续下来。他们安分守己,隐世无争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再也没有胆量组织过征战厮杀。经过清兵入关,经过皇帝退位,村里人老老实实地做着不同王朝的顺民,已经没有了一点血性。就像狼驯化成狗,在漫长的驯化过程中,其野性被一代代鞭笞,一代代收敛,到最后虽然仍有一口獠牙,但已不会撕咬,甚至完全忘了自己的撕咬功能,只会寻寻觅觅,于夹缝中寻得一块骨头。
当然,那些失掉了狼性的顺民也没有胆量在白骨森森的点将台旧址上建筑新居,只得南移,在离点将台不远的地方重新选址,高筑庄基。新庄基高出点将台一倍,用来压抑来自点将台的冤魂怨鬼。直到今天,我们村绝对是周边村庄的制高点,63年闹大水,四周村庄皆被淹没,唯独我们村,高高立于洪峰之上岿然不动,周济了四里八乡众多的亲朋。
成王村周边良田沃野,水草丰美,后来又迁来李姓人家,张姓人家,后迁来的居民人丁兴旺,善于经营,天长日久,倒压过了村里的原先的主姓,直到今天,村里原先的王姓人家已经没落,只剩下单门独姓的一支了。
这是关于点将台最早的传说。这个传说虽然比较合理,但可信度却最值得推敲。它是我从我的年暮的太爷爷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
记忆中,太爷爷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他早年曾被日本人抓夫,为鬼子建过炮楼,修过铁路。他虽然信奉先人的祖训,驯良迎逢,不反抗,但仍不能幸免被鬼子打折了小腿,扔到壕沟活葬。当他像狗一样爬回村子的时候,就变得疯疯傻傻,颠三倒四了。
四
点将台南端种着一棵古桑,古桑底下还有一块空地,这是点将台唯一一片给人留有幻想的地方。
古桑树苍老高大,粗糙干硬,斑驳累累的树身记载着往昔岁月的腥风血雨,苦乐悲欢。我曾经爬树摘食过桑果,也采摘过桑叶。
记忆最深的是,这里曾经建过一座小学校,只有一间教室,是土坯茅草搭建的,似乎用了也没有几年,就倒塌了。在他前面有一个小操场,长不过百米,宽只有长度的一半,每天早上,几十个小学生散开聚拢在那里做操。
小学校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这里开的一场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却让我记忆犹新。
被批斗的是两个人,一个叫金枭,日伪时期参加过鬼子的保安团,是大汉奸;另一个是张老爹,抗战老兵。他当过八路军干部,也曾做过国民党大官,是国民党反动派。
他们被五花大绑,头上戴了高高尖尖的无常帽,一个写着狗汉奸,一个画着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反动派的帽子似乎比汉奸的帽子要高一些。批斗会上我看到人们群情激奋口号声响亮,大家挥舞着拳头,像一个个咆哮的苍狼。是的,批斗会激发了人们心底隐藏的那股原始的狼性,一个个斗红了眼,像发怒的狮子。这情景,似乎还原了太爷爷讲的五百年前的人们抗击燕王妖兵的壮观场面,可惜,那时的愤怒遭遇了燕王几万凶残的铁骑,万数老弱残兵的义愤转瞬就被杀个片甲不留。今天义愤的村民对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俘虏,大家的愤怒获得完胜,两个反动派被打的鼻青脸肿,垂头丧气,几乎没了人的样子。
“骑洋马,跨洋刀,假洋鬼子李金枭”说的就是点将台批斗的那个汉奸李金枭。
金枭生的高大威猛,面恶,虽然浓眉大眼,但眉宇之间总泛起一股煞气,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金枭从小没有父亲,寡母一个人靠给大户人家帮佣把他拉扯大。金枭长到二十岁,无意中看东家欺负寡母,金枭一气之下暴打了东家,为了避难,金枭逃到县城,托门子在县城当兵做了一个保安。日本占领县城后,保安队没打一枪一弹直接降了日本鬼子,金枭也跟着当了伪军,做了亲日派。
金枭当了伪军的一个小头目,一次,去县城小茶馆公务,遇到一个新来的唱曲的女子。那女子长得那叫一个俊,面如满月,明眉大眼,真是一个标志的人儿。金枭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金枭进了茶馆就再也挪不动脚步,虽叫了茶,不饮,只把眼睛直勾勾盯了唱曲的看。
那姑娘也是个心里透亮的人儿,唱完一曲就要收琴,金枭不许,于是就接着唱。
一连三天,金枭天天去茶馆吃茶听曲,那姑娘唱得起劲,金枭看得入迷。一起的小哥们看出了门道,悄声撺掇:“哥哥如果看上这女子,娶回家就行了,我与哥哥做媒”。
金枭心动,欣然应允。
小兄弟去茶馆找老板说媒,老板支支吾吾。小兄弟扔下几块大洋,直接用花轿抬了那女子,与金枭拜堂成亲。
结婚三日,金枭把新媳妇送回乡下母亲处。好在我们村离县城只有几里路,金枭常常骑着洋马,挎着洋刀,耀武扬威地奔走于县城与我们村之间,神气十足。
金枭遇上了刚刚参加县大队的张老爹。
张老爹家住金枭家前面,人长得高大英俊,浓眉凤眼,高鼻阔嘴,常皱着的双眉间自带一股威严。
张老爹虽是张家族门长子,却自幼离家,十五岁就追随张学良部队当兵,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扣,所在部队被改编,身为军官的张老爹加入了国民党。
七七事变后,张老爹所在部队率先与日寇开战,参加过淮河阻击战,台儿庄大战,之后,又转战安徽、山东一带,与鬼子进行游击战争。抗战后期,身患严重肺病的张老爹不能再到战场上打仗,只得回乡休养。养病期间,在家乡参加了县大队,正式加入共产党的队伍,那时,第二次国共合作还没破裂,所以,张老爹入了共产党,同时保留着国民党党员的身份。
张老爹和金枭是邻居,金枭住张老爹后边,把着胡同的北口。张老爹参加县大队后,常带战士到家里集会。因此,弄妥邻居亲日派金枭就势在必行了。
金枭家的庄基是村子的最高处,在他们家房后有一个小高台,高台上种着两棵古槐树,槐树中间正对着点将台东边的壕沟,古槐招摇,与点将台的壕沟遥遥相对,它们的年代同样久远,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两棵古槐古老沧桑高大茂密,巨大的树荫挥洒着,荫盖了金枭家的后房山,也荫盖了壕沟的尽头。说来奇怪,这两棵槐树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开花。春天只开花不结果,花开的热烈,满树雪白。夏秋两季,一边开花一边结果,远看,一串串槐果在阳光下煜煜发亮,而半树白花又忽明忽暗地在秋风中飞撒。
正是古槐树秋天结果飞花的时节,这天,张老爹在古槐树下等到了金枭。
张老爹金枭虽无家仇,却也是敌对阵营里的两派人物,两人古槐树下相见,没有传说中的箭弩拔张,却也没有握手言和。不知他们在古槐树下达成了什么协议,从那之后,金枭依然做他的亲日派,张老爹依然组织县大队进行抗日斗争。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金枭没有去日本人那里告密,张老爹也没有惩治金枭。
每每风高月黑之夜,张老爹就带着他的战友穿越点将台东面的那条壕沟,去秘密执行抗敌的战斗任务。不知为什么,在张老爹的队伍里,很少有成王村的顺民,张老爹似乎也不想打扰他们,任他们一个个在长夜中酣睡。
是的,成王村的人大都承继着祖辈驯良顺服的基因,因为村子离县城近,早早成了日本人的治安村,因此,日伪时期,大家人手一个良民证,过着苟且的日子。
县城解放后,金枭被押解回乡,张老爹随队伍转战其他战场,一直到全国解放,做了解放军的干部,后来又转业回乡,当了一个不大会种地的农民。
合作社初期,因为识文断字,张老爹做过大队会计,也做过大队主任,是个在村里说说道道的人物。后来,就有了点将台的批斗会。
除了国民党党员的身份,张老爹挨批斗的另一个理由是:他曾多次看望邻村一个孤老太太,这孤老太太的儿子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她自然就是反动家属了。张老爹不仅常去看她,还竟然叫那个反动派的老太太为干娘。
这老太太的儿子和张老爹曾经同在山东敌后一起抗击日本鬼子,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曾经救过张老爹的命。当时战争极为残酷,张老爹身患肺病奄奄一息,是老太太儿子冒死背着他将他送回家乡养病,张老爹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
重返抗日前线的义弟是否把老娘托付给张老爹?无从考察,但是,张老爹经常去看这干娘是人尽皆知的,因此,点将台上挨批受斗也就“罪有应得”了,人们也就义愤填膺了。
张老爹在村中的威信一落千丈。儿女不能升学,内侄外甥追求进步,和张老爹断绝亲戚关系。张老爹俨然变成一个猥琐的老头。他和几个成分高的人一起,被赶进村南面一个小黑屋里,用古老的车床车铁屑。那里是村子的副业场。
被金枭抢来的媳妇人称“大白妞”。所谓面如满月,唇红齿白,无论怎样看,她与村里的媳妇姑娘们总是不一样。单说头发,同样是脑后盘着的发髻,她梳的比别人略高一点,只这一点高高的发髻,再加上她合身的花衣,就赋予她有别于周围村妇的风韵。即便是金枭挨斗日子,她的风韵也是迷人的,于是,一场场云里雾里的周旋下来,金枭的汉奸罪就减了许多,后来,点将台上的高帽就只剩了张老爹那一顶。
站在金枭家屋后的古槐树下北望,点将台碧野苍茫,绿波荡漾,青翠的红薯秧花生苗在骄阳下升腾起袅袅绿雾,此时点将台更像一个巨大的祭台,默默地守护者它旁边的村子。
突然有一天,人们传说点将台上闹鬼。
这传说越传越乱,说的活灵活现。
夏天,我们这里有在房上纳凉露宿的习惯。首先看到点将台鬼影的是二花的父亲,他们家在村子最北边住。那一天他在房顶纳凉夜睡,夜半十二点,二花父亲起来小解,突然看见点将台北面的豆梨树下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隐隐的,似乎还有狼嚎一样的呜咽。那鬼影就这样在乱树棵中飘荡着,直到黎明时分,隐没在它东边的高粱地中,不见踪影。
整个夏天,许多人都看到了点将台上飘然来去的白色鬼魅。
直到有一天,李家大叔早起进城,走小路碰见一身露水的张老爹,看见他从点将台东面壕沟的高粱地里钻出来,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然后是深深的疑惑。人们不明白,张老爹何故一夜夜在点将台上飘荡,他是在寻找昔日县大队战友的身影吗?是在寻找他昔日走过点将台去秘密执行抗敌作战的感觉吗?
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梦游。 [1]
作者简介
张贺霞,喜欢读书写字,有文字发表于报刊和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