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荒地(古草)
作品欣賞
流浪的荒地
「你們總是給別人辦事,我就這一件小事,你們卻不管。」
剛到家,我和先生就被母親搶白了一頓,知道她窩火好久了,讓她發泄一下也好。母親要和人打官司,這是小事嗎?民間有諺語:屈死不告狀,說明狀是好告的嗎?老花嬸是她多年的好朋友,真告了她,以後這朋友還怎麼做?
啥朋友啊,她把我當朋友了嗎?母親氣得「騰」地站起來,又嘟嘟嚕嚕擺起了她的理,無非是她對老花嬸多麼好,老花嬸多麼自私。這些話我聽八百遍了,今天還得耐着性子聽下去。
從我記事起,她和老花嬸就很對脾氣,無話不談。幾十年間一直處得很好,尤其是那些窮困的日子裡,兩家人相互幫襯,像親姊妹一樣好。你改善生活了,給我端碗雞肉燉蘑菇,改天我給你端碗大肉蘿蔔餡餃子,不是你來我家閒聊,就是我去你家胡侃,兩家的門檻都要被對方踢破了。
她倆矛盾的起因是源於我家的一塊荒地。
這塊地在村子的西南角,生產隊按荒地級別分給我家,父親說有半畝地,一口大坑卻占了三分之二還要多。地旁邊就是一些住家戶,屬於典型的「雞叨嘴兒地,」雞鴨鵝隨時結伴邁着紳士步來叨吃秧苗,吃了這棵吃那棵,吃了外面的吃裡面的,像吃自家的一樣隨意。吃得興起時還把棵子攔腰咬斷,把場面弄得像戰場一樣狼藉,方才顯示出它們的排場和霸氣。
那口坑是村民們挖土蓋房子後留下的,有一人那麼深。母親說挨着住家戶,雞子都攆不及,種啥都不中,除去坑,就剩巴掌那麼大的地方,能種啥?父親眨眨眼,很神秘地說,正因為這樣,生產隊才按2分半地給咱的,我把坑填住了,那2分半地不就是多賺出來的嗎?他的神情得意,好像這塊地里藏有別人不知道的寶一樣。母親不以為然,坑那麼大那麼深,跳進去個人都看不見,說填平就能填平嗎?父親滿不在乎地說:「要是好填的話,人家還不擠破頭地爭,還輪得着咱要嗎?」
他每天幹完生產隊布置的活兒,就抽空去東溝拉土,裝滿一車拉回來,卸進荒地的坑裡,就像一粒粟掉進了滄海里一樣不顯眼。把一鐵杴土從溝里挖出來,再舉高撂進架子車裡,不容易,裝滿一車子更非易事,填滿那個坑得多少車土,費掉父親多少力氣是無法估算的。父親最不缺的就是力氣和毅力,力氣長在他健壯的身體上,毅力更是刻進他骨子裡了。有了這兩樣,他就有了和移山的愚公一樣藐視一切困難的底氣和自信。儘管擺在他面前的幾乎都是深淺不一的坎兒,他從沒說過苦,沒喊過累,只管伸長脖子,拉起命運的車子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跨。
那一天父親興奮得很,好像完成了一件大工程,又好像他心裡某個空落落的地方給鋪平了,他說這填出來的地就是白掙的。他真傻,他忘記了,那坑裡填進去的僅僅是土嗎?無數個暗夜的星光和凌晨的露珠映照過他的汗水,樹梢上棲息的鳥兒和腳下沉睡的土地聽見過他的氣喘如牛。難道每滴汗水都白流了嗎?每一把力氣都白下了嗎?其實是我不懂農民,農民種莊稼,誰有時間再核算力氣和汗水呢?在他們看來,力氣和汗水是他們自身就有的,不值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們只關心收穫後的產量和每斤的價錢。
父親開始在這塊荒地上種植了,種玉米、麥子、蜀黍、大豆。正如母親所言,種啥啥不成,等於給附近的家禽種的,給它們造了個早晚打食的樂園。忙活一季,不過是「種一葫蘆打一瓢,」瞎耽誤功夫。後來父親在外地第一次見到了甜秫杆,這種甜杆根莖硬實,雞鴨鵝叨不動它,父親就像遍嘗百草的神農氏,一一嘗試後,最終確定在這塊地上種甜杆,只須提防着豬就行。豬一般都在人家欄里圈着,輕易跑不出來,萬一它趁夜深人靜拱出欄圈,溜進地里,就會像土匪強盜一樣橫衝直撞,它的鐵嘴鋼牙一會兒就能咬倒一大片,所以甜秫稈快成熟時,父親乾脆背着鋪蓋捲兒睡到地頭,嚴防竄出圈的豬來搗亂。滿地的甜秫杆像青紗帳,像甘蔗林,密不透風,遠望綠雲繚繞,甚是喜人,自己有吃的,給親朋好友送一些,大部分還拉去集市上賣。這是塊寶地,讓他有很大的成就感,他心裡一定有一條彌散着甜杆汁水的小溪在靜靜地流淌,難得的笑容時不時會浮現在他臉上。
後來種甜杆的人多了,父親嫌利潤小了,種甜杆也太累,就打算種樹,樹木對人的要求不多,種進去基本不用多打理,只等長到時候挖出來賣掉就是了。正當父親在種楊樹還是桐樹之間猶豫不決時,卻一下子病倒了。這個剛強的漢子,天不怕地不怕,卻不料被病魔一下子制服了。為了拯救父親,我們孤注一擲,全力以赴,把什麼都丟在一邊,家裡一地雞毛,責任田疏於管理,那片荒地更是野草沒膝了。
父親再不為「生存還是滅亡」這個問題而操心了,他不甘心卻也無奈地選擇了後者,把生的問題撇給了我們,對我們而言,存活下去真是個問題。單種地的事就困擾着我們,沒有勞力,我要上班,弟弟妹妹小,母親常年多病,那麼多地誰來種?但莊稼人不種地吃什麼?何況家裡還欠着人家幾百斤糧食,只是家裡沒有一個棒勞力,真是力不從心,那塊荒地此時就像一個多餘的孩子一樣,母親想把它暫時送人,等有能力了再要回來,她第一個想到了老花嬸。那天給老花嬸說這件事時,不知是巧合還是母親多留了個心眼,恰好劉婉嫂子和大順伯也在,在他們的見證下,老花嬸喜滋滋地接收了對這塊荒地的管理權,說等我家緩過勁兒來再還給我們。
那年春天,老花嬸從集市上買回來一架子車桐樹苗,全都種進那塊荒地里。一園子的桐樹綠汪汪的,像風薅着一樣「蹭蹭」往上長,一時蔚為壯觀。偶爾我路過時,望望茁壯成長的桐樹,就像在人家裡見到自己寄住的親人,偷偷地望上幾眼,卻不能多說什麼。多年來,老花嬸靠種樹沒少賣錢,種了這茬種那茬,我們除了心生羨慕卻無暇顧及它了,心裡酸溜溜的不是味兒。
後來,弟弟妹妹一天天長大,生活條件也好多了,加上土地流轉,母親手裡的地就剩一畝多了,視土地如命的她,心心念念的想要回那塊地。其實她一直都記掛着它,就像記掛着流浪在外的兒女,心裡總是沒着沒落的。
她幾次找到老花嬸,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她越來越不安了,她說那是我父親費勁巴力整出來的地,在她手裡丟了,她心裡苦死了。有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去找老花嬸。去之前母親心想,老花嬸一定會對白種了這麼多年的地充滿了感激,會有說不完的感謝話。誰想老花嬸卻一口回絕,全然否定了當初的承諾。母親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嘴唇也顫抖着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這個結果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一氣之下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法院告狀,相信法律會給她一個公道。我一個勁兒地勸她,她聽不進去,只嚷着讓我們趕快回家,替她想個辦法。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來啥好辦法,我回來的目的只能是給她做做思想工作。母親知道證據的作用,卻沒有物證,當初由於兩家關係好,沒有想着留下字據,但劉婉嫂和大順伯是人證,她老花榮想抵賴都不成。我說,都在一個村子住着,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家倆會願意為你出庭作證,維護了你一個人,再得罪一個人,人家何苦呢。母親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伴之以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接着說,這塊地就像你送出去的兒女,如果它會說話,它不但不想回來,還會埋怨你,那麼多孩子,單把它送出去,公平嗎?再說這麼多年它已經適應了人家的環境,你只要知道它在人家那裡過得好好的,不就放心了嗎?你忍心再把它要回來重新適應你嗎?
母親不說話,眼睛眨巴了兩下,似乎在琢磨我的話。我繼續說,這麼多年,我們沒有這塊地不也過得好好的嗎?你也是70多歲的人了,該安享晚年了,我們姊妹仨也都在上班,誰也沒時間給你種地,你有塊地種着是個事兒,那塊地就不說了吧。
母親沉默不語,好久了長長地出一口氣,好像吐出了多年鬱結的悶氣,她緊蹙的眉頭也緩緩地舒展開來。她說:「我想通了,這些年你老花嬸的日子也不好過,她一身病,兒子30多歲了還沒有找到對象,她不給,說明她比咱更需要,地金貴,人情更金貴,那塊地,就留給她吧。」[1]
作者簡介
馬永紅,筆名古草,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各類媒體,出版有散文集《我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