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賴賴」 李佩紅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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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流浪狗「賴賴」
那是二零一四年的事了。
立冬後第二天，周末休息，惦着幾位在馬年扎堆生孩子的同事，去街上買禮物送上一份賀喜。
轉到一家叫「水星家紡」的床上用品店，推門進店，看見落地玻璃門后角隅蜷着一隻狗。毛色黃中夾白，脖子伸長，頜部貼地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養過狗，掃一眼便知是蝴蝶犬和京巴狗的串種。
狗對氣味有着異乎尋常的記憶，只要它熟悉了你的氣味，無論過去多少年依然記憶猶新，至死不忘。養過狗的人身上保留着只有狗能識別的來自同類的氣味,狗聞到這種味道便對你頓生好感，只要向它示好，它馬上報以火熱的回應。一般的狗見了我，會樂顛顛地跑到我跟前搖尾，而這隻狗眼神冰冷，對進進出出的人視若無睹。我有意蹲下來摸它的頭，它也沒像別的狗那樣在我身上摩來蹭去，舌頭添我的手和臉。它極不情願抬起眼皮瞅了瞅我，旋即低下去，縮起身體往牆角深處移動，再不搭理我，下巴支着地蜷臥在地上，目光迷離地望向門外。
這隻異於尋常的狗引起我好奇。您的狗？我問迎上前來的店主人，一位面容慈和的中年婦女。
哪裡，它是流浪狗。三年前，我的店剛搬過來，有一天早晨看見它趴在店門前，攆它走開，它很費力的往旁邊挪動身體，地上留着一灘鮮紅的血，不曉得是人打的還是被車壓的。我看着它一寸一寸往牆根爬，眼中噙着一窩淚，心一下軟了。我抱起它去了寵物醫院。狗的四條腿粉碎性骨折，傷口潰爛發炎。醫生說，恐怕活不了，就算救也是殘廢，不如安樂死。我想，既然這隻狗與我相遇，那絕非無緣無故，也許上天的安排。我抱定決心救它，死馬作活馬醫，我每天抱着這隻狗去醫院打吊針，買人吃的消炎藥餵它，給它吃雞蛋和肉，以增加它身體抵抗力。也不知是精誠所致還是這狗命硬，三個月後，奇蹟出現了，它的傷口癒合，一年之後不但會走路還能奔跑了。
腿傷治好，到了該讓它離開的時間。我放它走，它死活不走，一天二十四小時臥在店門口。早晨我一上班開門，它刺溜竄進屋，攆都攆不出去，賴上我了。我就叫它「賴賴」三年了，賴賴再沒離開店半步。早晨，只要聽見我的腳步聲，就從窩裡探出頭觀望，看見我馬上鑽出來。我給他餵過飯，它便尾隨我進門，乖乖地趴在店裡這個靠門的角落，成了真正的看門狗。下班關店門時，它很自覺地出門鑽進窩裡。
門外空調壓縮機旁扣着一隻紙盒箱，上面蓋着一塊布，那是賴賴晚上過夜的窩。我問店主冬天怎麼辦，店主說，冬天窩底換上厚棉墊子上面再蓋上棉簾兒，它在裡面不太冷。
城市的樓群像雨後春筍，層出不窮，節節拔升，大有「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勢。公路中間安裝上拉鏈似的鐵欄干，汽車流星一般飛爍。人類建築了城市，城市專屬於人類，城市讓人類的生活更舒適、更方便，城市也讓人類愈加遠離自然。活在城市裡的流浪狗，有時還不如一隻野貓。貓白天潛伏到地下通道或城市邊緣，夜裡出來尋找老鼠等食物。狗不會捉鼠，狗只能在垃圾箱裡尋覓殘羹剩飯。管理嚴密的城市垃圾，斷了流浪狗的食物來源。儘管狗對這個世界要求極少，一碗水，一簞食，一個睡覺的小窩足已。對流浪狗而言城市危機四伏，僅僅穿越一條馬路，往往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在公路上，我見過被汽車輪胎碾壓，血肉模糊死在公路中間的流浪狗；見過戰戰兢兢欲穿公路，剛走幾步，被呼嘯而過的汽車嚇得縮回身子的流浪狗；也見過學會了尾隨人流走斑馬線的流浪狗。城市裡，大多數的流浪狗則被城管人員捕捉帶走，它們最終的命運如何便不得而知。
對狗來說，生活在鄉村應該是不錯的選擇。過去的長達幾千年的時光里，它們大多數也都生活在鄉村，職責是守家看院，替主人衝鋒陷陣，圍堵獵物，或是狗拉雪橇，奔馳在原野。狗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當然，鄉村里不可或缺的還有馬牛和驢。如今今非昔比，城市像橫掃一切的颶風，把鄉村裡的青壯男女，糧食果蔬，甚至百年古樹席捲而來，圍繞着一個中心旋轉，旋轉。身在其中誰都無法預測未來的方向，隨波逐流、隨遇而安是唯一的生存之道。那些少了活氣的村莊，像殘喘的老狗，它阻止不了年輕人奔向城市的腳步，也阻止不了狗淪為寵物的命運。
現今，城裡有錢有閒的人多了，養狗的人劇增，被拋棄的流浪狗也越來越多。狗不會打理自己，這一點狗不如貓，貓什麼時候都把自己舔得水光溜滑。流浪狗蓬頭垢面、刺毛亂炸，像來自地獄的幽魂，單從形象上就不招人待見，想到要命的狂犬病，人人避之不及，眼裡行動透着厭惡。作為人，討厭攜帶病菌且無美感的流浪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惡的是那些為了金錢讓狗無序繁殖，或買了狗又無情拋棄的人。城市裡的狗，無論是收容、還是拋棄，完全取決於人的意志，養或棄理由同樣鑿鑿。狗的命運從一出生似乎就已註定，或安享富貴，壽終正寢，或困厄流浪，暴死街頭，全在於人手裡的那根繩，人是懸在狗頭頂的達摩克利斯劍。往前了說，狗和馬、驢、牛、豬等動物原本放任於自然，遠古人類最早馴化它們，尤其是狗，學會了取悅人，親近人，忠實人的所謂「美德」的過程中，也學會了依附和依賴。像財主的管家，賦予它再多的讚揚，終不過是個忠實的奴才，是奴才就難逃被鞭笞驅離的危險，生存迫使它們更加奴顏婢膝。長期的歷史事實證明，任何時候任何狗，都不要輕易喪失骨氣、相信他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命運永遠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惜狗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為時晚矣。
長期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狗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狗是聰明的。這隻叫賴賴的狗再不想流浪，它想活，活着多好，哪怕做一隻賴皮狗。它以它簡單的頭腦分辨着好人與壞人、哪兒危險、哪兒安全。賴賴是幸運的，它遇到了好心人。由此它認定主人，它報效主人唯一的方式就是為主人守門，做一隻忠於職守的看門狗。除此之外，它絕不再相信任何人，對人類的冷若冰霜堅定地寫在它的臉上，狗不會偽裝，這一點狗遠不及人。
據說，狗的智商只相當於人類3歲左右的孩子，孩子都很依賴大人，喜歡和大人親熱，賴賴一定也想和主人親熱，它也想被人抱在懷裡撒歡，想到外面遛彎。但是它心裡明白，自己不過是只被人收養的流浪狗，不是寵物狗。它不能像別人家的寵物狗無憂無慮瘋來跑去，它始終安靜地躲臥在門邊的角落，只有這個角屬於它。來店裡購物的人並不全喜歡狗，主人不讓它在店裡跑動，那樣會影響主人做生意，主人一旦生氣，哪怕是一次，也不行，唯有不打擾收養它的主人和往來的客人，這樣它才能長久地住下去，保全自己。
店主人笑着說，開店三年這隻狗為她招攬了不少生意。這是一隻招財狗。儘管它成了主人眼中的招財狗，可是它還是得夜宿街頭，它仍然是只流浪狗。為了它，我自願在此店消費，有了收入的主人笑容滿面。離去時，夕陽低垂照在玻璃門下，賴賴依舊低眉斂目，專注於門外的世界，我推門出去它眼皮都沒抬一下，反而是我，回頭看了它一眼，又看了它一眼。[1]
作者簡介
李佩紅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