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記事(梅安)
作品欣賞
泥鰍記事
今日餐桌上婆婆做了一道青辣椒炒泥鰍,頓時胃口大開。如今的泥鰍大多非野生,而是人工飼養,但經入秋的辣椒煸炒後,倒也不失泥鰍之味。泥鰍的做法有多種,青辣椒煸炒泥鰍是家鄉傳統做法,也是最好吃的一種口味。老家一般有三種做法,青辣椒炒泥鰍,干辣椒煸泥鰍,泥鰍臘肉醬蘿蔔煲湯。泥鰍臘肉加上家鄉的特產醬蘿蔔,這三種食材煨湯,出鍋時佐以干辣椒粉末、蔥和蒜末,簡直是人間美味,令人垂涎欲滴。
說起泥鰍,滿滿的童年記憶洶湧而至,要知道,童年的我,曾經是一個捉泥鰍小高手。最初跟着母親捉泥鰍,是每年的收割季節。家鄉種水稻分兩季,早稻和晚稻。水稻喜水,從開始插秧到生長期間,田裡始終保持着一定量的水,在割穀子之前,父親會把田裡的水放掉晾曬幾天,這樣可以在田裡放置打穀機。老家是鄉政府所在的村中心區域,人口密集,良田都在村莊之外。我家按人口分得兩畝多,但大多都在南邊山腳下,徒步要走二三十分鐘。一畦一畦的稻田連成片,收割季節,金黃色的稻穗像一塊一望無垠的地毯鋪展着,風吹稻浪,氣勢很壯觀。稻田大小不均,一塊一塊挨挨擠擠,田埂窄,水溝密,很多人家只能將打穀機放在自家田裡。父親帶着我們先割除一部分沉甸甸的稻杆,然後在這塊空地上放置打穀機,這樣可以一邊割穀子一邊打穀。稻子割倒,一塊一塊空地露出,這時候泥鰍洞隨處可見。
在母親的指導下,在好幾年的身經百戰經驗下,我很會找泥鰍洞。待稻子收割完畢,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摳泥鰍孔。用右手食指順着小小的泥鰍孔往裡掏去,憑感覺一點一點撩開淤泥,直搗窩底。洞口大一點的有可能是黃鱔孔,小一點圓溜溜的是泥鰍孔。泥鰍洞光滑有形,只要你有十足的耐心和豐富的經驗,總有泥鰍在淤泥深處束手就擒。
母親還會帶着我們三個娃做一件有趣的事——「瓮中捉鱉」抓泥鰍。母親很有法子,她會提前在家裡燒好茶敷水,用桶子裝好帶到田裡。茶敷就是油茶籽榨油後剩下的廢渣餅塊。油茶廢渣很有用處,壓成餅塊儲存起來,可以做肥料,母親還會用它們捕獲泥鰍。稻子收割完畢,再把水放回田裡。母親將稻田的四處出口堵死,將茶敷水倒入田裡,在田間壘許多高於水面的淤泥包,然後我們回家吃飯。到了一定的時候,泥鰍們受不了茶敷水的刺激,紛紛從泥里鑽出來,滿田間蹦跳逃竄,最後都鑽進地勢稍高的淤泥包里去,它們以為安全的地方,實則是我們埋下的陷阱。午飯後返回農田,我們將淤泥包剖開,泥鰍們慌亂四竄,但吸入茶敷水的它們,已經沒有力氣與我們鬥智鬥勇。提着桶子挨個將淤泥包殲滅,一條一條將它們抓入水桶里,這就是「瓮中捉鱉」。那感覺真叫一個爽。每一次滿滿一桶的泥鰍不在話下。
待夕陽西下,父親在前面拉着板車,我們幾個娃在後面推着裝滿穀子的車,母親挑擔子,一頭一個籮筐,一邊裝着鐮刀飯盒等工具,另一個裝着滿載而歸的泥鰍桶。夕陽甩在背後,穿過田野,穿過村莊,上坡下坡,我們齊心協力小臉通紅吆喝着推車。板車的韁繩將父親的肩膀和頸窩勒得通紅,舊汗衫濕透如從水裡撈出一般。經過一座大橋,再穿過村莊,汗流浹背跋涉半個鐘頭左右,終於回到家裡。
冬天的時候,泥鰍會鑽進泥土深處冬眠。春夏之交,氣溫回升,泥鰍開始蠢蠢欲動,活躍於湖泊溪流田間淤泥表層。入夏後氣溫高,常常鑽進自己挖的圓溜溜彎彎曲曲的小洞裡休息。每年初夏時分,我會跟隨母親做一件有趣的事,家鄉人稱之為「照火」。所謂照火,就是夜裡一手打着手電筒,一手拿着燒火用的火鉗子在田裡找泥鰍。初夏時的泥鰍一般不會鑽進洞裡,喜歡安靜地在水裡貼着泥土遊走。那時的農田亂七八糟的化肥用得少,野生泥鰍繁殖快。手電筒光在禾苗間遊動,你只要足夠謹慎,足夠耐心,獵物很快就會落入視野里。躡手躡腳靠近它們,屏氣懾息,眼明手快,夜間照火,總有收穫。我家旁邊是條溪流,溪流一側是另一個生產隊的廣袤田野,夜幕降臨後,跨過溪流就可以動手照火了。這種活不太適合我,畢竟那時候太小,就算看見泥鰍,鉗子夾下去,力氣不到位,泥鰍也會輕而易舉地逃走。所以我雖有過照火的經驗,但大多數屬於跟着湊熱鬧,好玩而已。初夏夜裡的田間水有些沁涼,赤腳下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腳心,身子冷不住打個哆嗦。待習慣水的溫度,一種深沉而纖細的溫潤從腳底傳來,像血液一樣慢慢浸透全身。清新的禾苗氣息和淡淡的泥腥味鑽入鼻孔,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自動擴張,恣意呼吸天地間最純淨的夜風,舒爽愜意。跟着母親在散發泥土清香的夜色里遊蕩,任泥土親吻我的小腳丫。這是一片距離村莊最近的田野,百畝稻田挨挨擠擠大大小小攤開來,春天時像一塊綠毯,收割的季節,綠毯搖身一變,成了一片金色汪洋大海,稻浪迎風翻騰。我家打開南廂房的側門,就可以看見這道天然景觀。
初夏夜裡的村莊格外安靜,村人們睡得早,只有蹲守在水黃李林里的幾隻烏鴉在叫,田野里還有貓頭鷹,冷不丁聽見幾聲令人寒慄。深一腳淺一腳小心翼翼跟在母親後面,仰頭看夜空,銀白的月色毫無遮攔照射下來,跌落水面,像魚身上銀幣般脫落的鱗,漾過漆黑的泥土,沉潛在時光的流水裡。不遠處的屋面上,月色偃臥在瓦片上,隨着時光已經慢慢殘缺變老沉墨沉舊的黑瓦,披沐着薄紗般的月輝,沒有詩意的斷章,卻隱隱透着幾分古老的蒼涼。我隱約聽見祖父劇烈的咳嗽聲和祖母被病折磨的遊絲呻吟。想着他們屋裡那個冒着青煙的火盆,一點微弱的火光走向泯滅,餘燼漆黑。
父親和叔父很早就簽訂協議,各自贍養雙親之一,通過抓鬮的方法選擇贍養對象。叔父抓中祖母,父親選到的是祖父。我小學二年級那年,祖母病逝。祖母去世後,他們的兩間屋也被叔嬸占去。父親將祖父接到我們的半棟屋裡。我家只有三間房,祖父住一間,父母一間,三個孩子一間。父親所在的鋼鐵廠解散後,便去了小城的磚瓦廠,隨即又調到水泥廠做車隊書記。由於住房緊張,父親在單位只分到一間房,我讀村小四年級那一年,父母先帶哥哥進城讀書,把我和弟弟留在祖父身邊。雖然周末和假期父母會經常回來看望我們,但那一年的寂寞無以言表。很多時候,一個人溜去後山溝渠里捉泥鰍。我家在村莊最後面,距離後山不過六七分鐘的路程。村人們把後山叫做搖籮山。搖籮山不高,丘陵地形,既不氣勢奪人,也不見清奇凜凜,南方最尋常不過的普通小山。山坳沒有褶皺,綠植通體覆蓋,線條清秀平和,山形舒緩無奇。山上多是松樹和杉樹,也有雜木橫生,春時四野碧翠,入秋後赭紅、淺絳、赭青和深褐色混雜其間。但南方冬天的山仍然以綠色為主要基調。半山腰至山腳全是油茶樹。山的北面和西面通往更遠的山裡,山之南有一片墳地,山的東面向村莊。
母親在山腳下開墾荒地,種番薯、花生和芋。地的旁邊是一條溝渠。溝渠長滿水草,深不可測,其中有一段卻水位很淺,呈現岩漿泥土,坑坑窪窪處很適合藏泥鰍黃鱔窩。太陽毒辣,酷暑難睡。午間趁母親不注意,一個人趿着小拖鞋穿着背心短褲帶一個小臉盆一溜煙跑到溝渠里掏泥鰍。躬身專心致志找泥鰍洞,任憑火辣辣的太陽曬着後背,汗流浹背且不說,兩隻小胳膊大腿都曬得黑不溜秋。撲哧撲哧喘着熱氣,一股腦兒埋頭苦幹,一兩個時辰過去了,我帶來的搪瓷小臉盆里總能裝着幾條泥鰍。很多年過去了,我清晰地記得那條溝渠里泥土的腥味,草的顏色和形狀,水的氣息和涼度。水渠兩邊雜草茂密,散發陣陣土腥味,濕潤而肥厚。唯獨行人跨過的小木橋底下這一段裸露出褐黃色的泥漿,光腳踩下去,一種泥腥味竄入鼻子裡。我總喜歡光着腳在水裡踩來踩去,在這片散發泥土清香的小世界裡遊蕩。這樣的感覺讓我快樂而安寧,那些小魚蝦和小蓬草不時滑過腳背,熙熙攘攘,前呼後擁,清清涼涼的感覺讓我樂不思蜀。尤其是拎着一袋子泥鰍回家的感覺特別有成就感。
不過就是八九歲的孩童,在孩子單純的世界裡,那時的學習,寫完簡單的幾道題就沒事了,沒有太多課業的壓力,沒有升學的緊迫感。一頭扎進水和泥土的空間裡,恣意感受它們的潮濕、黝黑和柔軟。累了直起身子仰望青山蒼翠,白雲悠悠飄過山巒,天空藍得傾近靈魂的質地,簡遠逸邁。回望村莊的方向,炊煙低低地繚繞在瓦片夾縫裡,那是村人開始煮豬食了。夏天時,村小附近的那幾口池塘以及搖籮山這個秘密基地,都留下我流連忘返的快樂時光。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我玩起來更瘋。常常在水草浮動的清溪里玩水掏泥鰍忘記了時間。溪岸邊野生小黃花凜凜然清潑潑怒放着,蝴蝶翩躚,蜻蜓遊走。「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看見有人趕着黃牛從坡上下來,我才發覺貪玩過度。怕祖父責備我未下米煮飯,趕緊拿起臉盆往回跑。
祖父很嚴厲,脾氣古怪,生性苛刻。我和弟弟沒少受他的訓斥。弟弟比我更慘,有時候翻曬穀子稍微偷懶,腿上總會被祖父用荊條抽得青一橫,紫一豎。母親看見了,心疼不已,卻又不敢聲張,只會摟着弟弟哽咽垂泣。我比弟弟早一年進城。住房和轉學問題,讓父母不得不挨個為我們解決。一年後,母親在小城的工商局廚房裡謀得一份臨時工差事,工商局分給母親一家房子,母親實在忍受不了弟弟腿上時而可見的荊條痕跡,父親四處求人,弟弟也辦好了轉學證明,接來小城。條件雖簡陋,但好歹一家人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工商局和父親所在的水泥廠僅僅相隔兩三百米,兩邊走動很方便。在水泥廠那個房間裡放了兩張木板床,爸媽帶着哥哥和弟弟住在那裡,一家人吃住都在這間屋子裡。兩張小木板床,一張小飯桌,一個父親單位發的辦公桌,煤爐放在走廊上,擠擠也能湊合過日子。晚上寫完作業,我會跟着當時在廠里做臨時工的表姐去工商局那間房睡覺。
又過了幾年,父親調到民政局,母親在父親一個老戰友的幫助下,成為民政局管轄的福利院正式員工。住房隨之得到改善,父親把祖父接過來一起住。母親毫無怨言地照顧這個寡言冷酷古怪無常的老人。我小時候也怨恨過祖父,恨他過於偏袒寵溺叔叔,家產全給了他,父親卻一無所有。恨他對我們不是打罵便是冷眼和訓斥,偏偏父母在他面前一味唯唯諾諾,百般孝順。成年後我漸漸收斂和消減了這份怨氣,開始接納這個無常冷酷實則可憐的老人。
探究祖父的身世,令人唏噓不已。本是富家子弟,因成為革命者的父親早早犧牲,曾祖母寡母帶着四個孩子苦苦掙扎在人世間,受盡各種白眼,刁難和冷酷人情,尊嚴恣意被人踐踏。常年的飢餓讓祖父長得瘦削如骨,面黃肌瘦。因家庭貧窮,成年後無法娶妻。我只知道,我的祖母是二婚,且年長祖父十來歲,已生育一女一子。這樣的婚姻,談不上愛情,不過是為了傳宗接代的勉強湊合。這份貧窮,一直延續到我父親這一代。因為家境不好,父親早早輟學務農,年少的他如一棵頑強的野草在夾縫中求生存。包攬家裡的農活,跟人學做篾具,四處做泥工。17歲那年光榮參軍,自此改變命運。父親在部隊表現很好,為了照顧體弱的父母,幫襯母親做農活,轉業回來後本來分配在省城,他一步一步往家鄉靠近,後來調入家鄉附近的鋼鐵廠。這樣的話,他白天上班,下班後走一小時山路可以回家幫忙做農活。打我記憶起,我們已經被叔叔攆出祖屋,開始好幾年的借屋而居。很多次,叔叔在嬸嬸的逼迫和挑唆下,對父母恣意辱罵甚至大打出手。母親種的樹被失去理智的叔叔砍倒,養的豬有時候半夜被捅死在豬圈。倘若那些年父親不在身邊,我不知道童年該有多艱難,多貧窘,多狼狽。爺爺奶奶這樣的名詞於我而言,很生疏。慈祥這個詞,始終不願在小學生的作文里如此描述他們。
幾年後,父親憑藉一己之力,在祖屋後面的空地上建了半棟新屋,只刷了白石灰,我們倉促搬回來,卻終於有了安身之處。這個時候,祖父哮喘病很嚴重,天氣稍微變涼,他就要守着一盆炭火不肯出去。而祖母,早已臥病在床。祖屋有五間房,叔叔占了三間,祖父母留了兩間,一間吃飯一間臥室。偶爾走進祖父的屋子裡,一種灰暗的壓抑的晦澀氣味迎面而來。隔着低垂的破舊的灰色蚊帳,我隱約可見祖母那張蠟黃憔悴的臉。我始終沒有看清她的五官,也始終記不住祖母的面容。記憶里只有她晝夜不息的痛苦呻吟,和祖父咯着痰的劇烈咳嗽交織不休。偶爾經過祖母那間臥室的窗戶下,聽見她艱難的咳嗽聲,我就感覺膽戰心驚,小腿兒發軟。小學二年級那年,祖母走了。小學四年級結束後,那年暑假我被父母接走。我走的時候,弟弟一個人孤零零留在老家,七八歲的他,淘米煮飯,打豬草,煮食餵豬,翻曬穀子等等,稍有偷懶,依舊要挨祖父的荊條抽打。幼時的弟弟,應該躲在被窩裡,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吧。好在童年總會過去,成長總會到來。
婆婆的一盤青辣椒炒泥鰍,仿佛是一道微茫的光,照進記憶深處,喚醒我深埋在腦海里的那段奇妙、悠遠、親切且略有心酸的記憶。我們憑藉味道的指引,仿佛舊時溪水裡那些魚或泥鰍,記憶風乾後依舊試圖游回故鄉。時隔幾十年,仍有一些意猶未盡的東西,在內心翻湧摺疊。祖父已經去世多年,他的墳頭早已長滿了荒草。祖父埋葬的地方,正是我童年時流連忘返掏泥鰍的搖籮山上,面對着那條溪流,面對着村莊的方向。如今,溪流已乾枯,昔日那片農田已成新的村莊。祖父殘缺的墳墓,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祖母,我透過童年記憶的縫隙,窺見深不見底的窟窿和傷痕,漆黑而斑斑。只有那搖籮山,依舊披覆青翠。 [1]
作者簡介
賀湘君,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吉安市作協會員,西部散文協會會員。曾用筆名:雪裡梅香,曉君,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