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的情意(楊秀廷)
作品欣賞
油的情意
柴米油鹽沉潛在日常的細節中,各自擔當起不同的角色,從容不倦地調教着味蕾上擁有的暖意和歲月釋放的鄉愁,塵世煙火的明滅消長,便有了人神眷戀的況味。
上侍神明,下潤民瘼,註定了油既出塵又入世的身世際遇。
宮廷重器,無論是形制、體量上的宏闊沉厚,還是負載歷史、氣象之文質豐瞻,大多因油彩的榮光而雄沉、宏亮、顯昂。民間小品,紙傘花窗,雕鏤木作,隨手物件,常借得油的稟賦添卻靈性。人生遭逢的極處,無非廟堂之高或江湖之遠,寵辱得失繫於一懷,縱有超逸絕塵之象,天地之間,起承轉合,終究繞不開一個「油」字暗合的法度。用品的性靈,器物的包漿,在油的生命傳奇里,達致的其實是一種心靈的力量。
在鄉間,油,或食用,或漆飾,樸素、俗常,非為情種,卻讓人在憐愛中生出悅納的情懷。
除了皇帝無官大,
除了黃河無大江。
除了油鹽無貴味,
油鹽淡淡才久長。
風成於上,俗化於下。民歌潤物無聲的張力,常常在細膩入神地刻畫出人們內心情感的同時,擲地有聲地表達生活經驗和價值判斷。
民歌是有魂有魄,有根有種,有色彩、有力量的。民歌中的油,鮮潤、澄澈、素淨、安然,有謙謙君子之風,品色自高。
茶油香味瀰漫山野的時節,年輕的心事,在農事的經緯中,早已雀躍成鄉村故事裡花開山醒的俗常。在民歌這把刷子油彩過的鄉村傳說里,從來沒有哪一種植物,像油茶樹這樣眷戀歌聲,靠近青春和愛情。
同撿油茶點花燈,
花園的話生了根。
眼淚發芽三寸半,
勸郎莫誤姣一人。
眼淚發芽,自然是有根有種,這根,這種,源自心靈萌動,出於苦歡甜愁,又假以蟬蛻般的情感撕裂與修復,在落寞、無奈而無助的煎熬中,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間,觸動情感迸發,碰痛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花園的話生了根」,也就深植下發芽的「淚種」,在天、地、神、人之外,有了「淚花」萌芽、開放的期待和痛疼,也有了安放「淚魂」的因由。林黛玉葬花,空嘆「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自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濁陷渠溝」,絳珠仙子的眼淚想必也是發過芽生了根的,才牽扯得那樣痛徹心肺。鄉間女子,在眼淚發芽的艱澀年華里,又有多少人,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愛戀深埋在心底,就像她們唱的那些歌:
冷風吹落好花苔,
大山埋了幾多乖。
手拍胸口嘆一氣,
淚水落來黃土埋……
她們的「淚冢」,在生長油茶林的黃土地上,在落荒逃遁的青春年華里。
落寞的歌聲,像藍色的天空,深遠得讓那些在戀愛的年華里失魂落魄的鄉村女子,飢餓和憂傷。
鄉村空闊的日子裡,油茶林里生長的故事,滋潤了大山里一抹抹清淺寂寞的時光。年輕人相約,薅茶山,吃油萢,撿油茶,賞茶花,唱茶歌,天地間,一幅幅勞作與歡愉的畫面,鋪展出農耕時代鄉野間歌唱的春意。
歲月長長,情懷賡續,人們對鄉土的深情依戀,纏綿了人心和期待,喚醒了歲月深處沉睡的歌喉。
鳥在林中日在天,
姣在繡花等郎連。
光陰老了歌聲在,
絲絲情意想從前……
一襲襲山間流嵐挽攜起山地民謠,拖藍揉翠,飄飄灑灑,赤橙黃綠的思緒點染了山裡的歲月,也溫潤着寄生於草木間的芸芸眾生。煙火味深入泥土,深入每一徑通向山間草木的心脈,油香淡淡,歌聲悠悠,沉澱出山里人與青山相安生、與綠水共流長的情感依託和精神鈣質。
大山深處,民歌起起落落的日子裡,繁茂的樹林給山村織上了一襲襲巨大的裙裝,鄉村樸素的美擴張了季節的想象。
苗村侗寨,或依山而築,或臨水而居,簇擁木樓人家的那一環蒼翠,是護佑村寨的古樹群,色調深碧而莊嚴;環繞着古樹群次第向外延展的松杉林帶,則是一波波挺拔深邃的蒼翠;而散落於松杉之外的油茶林,團團簇簇,色彩斑斕,仿若大地顧盼的眉眼,靈動,生鮮,蔥蘢。
一片片油茶林,是山里人鑲嵌在村莊大裙擺上色彩繽紛的邊幅,那些在黃色或紅色土壤上抽枝拔節、開花結果的綠色植物,見證了山里人擁抱家園的熱烈情懷和勞動創造。油茶樹一年開一次花,結兩次果,一次生茶萢,一次掛茶籽,鄉人因此稱油茶樹為「苦娘樹」、「苦情樹」。雖然只是一季短暫的芳華,卻付出雙倍的回報。油茶樹的生命輪迴,幻化為鄉村精神世界裡的一種隱喻。蜂蝶和山歌的殷勤探訪,常常讓那些路過油茶林的人,心裡漾起一絲憐愛之情。
還等不到這大裙擺舞動起來,花色迷人的邊幅悄然間已疊在了鄰村同樣美麗迷人的裙擺上。這些重重疊疊的裙裾,接天連地,通達人心,構成了鄉村的生活現場和心靈地圖。歌聲,便沿着這地圖的指向從鄉俗和農事中流淌開來。
鄉村秋後空闊的日子裡,油茶林慢慢歸於平靜,村寨里,一座座榨油坊便熱鬧起來。摘下來的茶籽,經過晾曬、去殼、烘烤、碾碎、蒸煮,被一雙雙長滿老繭的手,用竹篾和稻杆包裹成一個個面盆般大的油餅,放進油榨木槽中,三兩漢子吆喝着,拉起木製撞錘,用力撞向油榨中間的木楔子。木頭撞擊木頭的聲音,高亢、沉實、雄渾,帶着油香越過村寨,飄向山野。茶油飄香,茶油以親和的容顏和品相,給鄉村的生活場景注入了和潤溫香的色澤,不動聲色地調和着鍋碗盆瓢相碰撞的山村故事。
時間之河漸進沖刷,大山裡的人群不斷地往外走,人氣式微帶來鄉村的空寂和落魄,油茶林荒落了,田園也在慢慢老去,鄉村里最旺盛的精神作物就是思念和回望,民歌自覺地擔當起呵護鄉愁的使者。民歌具有茂盛的生長力,是鄉情的守望和鄉愁的等待,牽扯着靈魂的展望與歸宿。民歌流淌的情意里,茶油的鮮香常常遮蔽了山村日子裡的寂寞與苦寒。曾經苦戀的故土家園,像一莖油茶花,點燃過熱烈守望的那片心野,植守在光陰停滯的感嘆和祈盼中,一任歲月的軟蹄噠噠而過。總以為,情和愛,敵得過青春的流逝,敵得過心靈的荒蕪。卻不道東風無力,只遺暗香,歌聲笑語纏繞油茶林的日子,已經隱入夢境。如果有一天,鄉村的歌喉暗啞失聲,民歌消隱無蹤,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往事在思念的燈盞里燃盡了,圓寂了,情義依舊繚繞在山水風物中,活在油燈照亮過的俗世里。鄉村物事,又在歌聲中萌生出深情的期待。愛與哀愁,就在這樣的歌聲里,在人們的心間,起起落落。 [1]
作者簡介
楊秀廷,貴州省錦屏縣委政研室原主任,貴州省作協會員,202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