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頭鎮往事(連載二)
作品欣賞
河頭鎮往事(連載)二
連 載(二)
發工資的第二天,廠長大發善心讓大家休假一天。
在廠子裡關了一個多月,每天就是車間、飯堂、宿舍,青棗她們早已忘了天空的模樣,今天和小姐妹李蘭、表弟羅東、表妹羅萍、羅燕手挽着手走出廠門,卻不知要往哪裡去。一天的時間又不敢走太遠。幾個人只好漫無目的在河頭鎮街上瞎逛,買幾張大餅、一斤花生、一隻鹹水鴨,然後高高興興地朝河邊走去。河邊一大片蘆葦在明媚的陽光下悠悠地搖晃着,像是在無聲地召喚着遠道而來的客人。
老家村前也有一條河,河水清澈透明,河底的卵石水草清晰可見,每次漲水過後河灘總會留下一層厚厚的黃沙,這片沙灘就成了村里孩子們的樂園。膽大的在沙灘上橫衝直闖哇哇大叫抓那四處逃散的螃蟹;有藝術天分的在沙地里不聲不響默默作畫、做沙雕;淘氣的挖個坑把自己的手腳埋在沙里,故作驚慌地大呼小叫:「我的腳呢?我的手呢?怎麼不見了?」
走近河邊,才發現沒有沙灘,也不見卵石,河水渾濁,氣味難聞。幾個孩子很是失望,連說還不如回廠里去呢。青棗骨子裡天生有一種浪漫的詩意氣息,特別喜歡這片蘆葦盪,她開心地叫着:「大伙兒看呀,那搖曳的蘆葦花在微風裡跳舞呢!聽聽,那兩枝粉紅的蘆花還在說悄悄話!」
幾個孩子習慣聽從青棗,便在蘆葦叢中尋了一塊大石頭,挨擠着坐下,拿出大餅、花生、鹹水鴨,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說笑。從小碗裡就離不開辣椒的她們,不知為啥,對這些甜甜的鹹鹹的美味卻是情有獨鍾。多年以後憶起這趟江蘇之行,念念不忘的始終是甜甜的紅燒肉與這甜甜的大餅的味道。
「你們看!」忽然羅萍一聲驚呼,口裡還未咽下的大餅就吐了出來。順着羅萍手指的方向,大伙兒看到河裡來來往往的商船上,竟然有人立在船舷撒尿!更有甚者,褲子一拉,蹲在船邊大便,實在是太噁心了。青棗她們哪還有一絲的胃口,急匆匆起身離開河邊。餘下的食品好像也粘上了污物,索性都不要了。
接下來的日子有些奇怪,廠里時不時會收到幾封電報。電報內容呢,要不是說家裡爺爺奶奶病了,希望孫子孫女回家;就是說爸爸媽媽病了,希望兒子女兒回家照顧;要不就是自家孩子病了,希望爸爸媽媽早些回來……廠長扯着古怪的腔調說:「給我玩這些伎倆,你們都太嫩!誰想回老家,可以,還是那句話,把欠廠里的錢還了!」廠長話音未落,郵局又送來一大堆電報,這下更嚴重了:有的外婆去世了,望速回;有人婆婆媽去世了,望速回!看到這些電報,廠長焦慮不安。這到底是真是假?唉,親人去世,可不敢開玩笑的啊。於是,接到電報的人樂滋滋地坐上了回家的列車,沒有接到電報的只得硬着頭皮繼續上班。
天氣一天天轉涼,夜裡有些冷了。廠里給大家又添了一床新被子新床單。那天晚上,青棗睡得特香特沉,朦朦朧朧中,似乎聽到工友們在悄悄說話,還七手八腳地擺弄着什麼。她想看看她們到底在幹嘛,可是實在太累了,眼皮怎麼也張不開。管她呢,青棗翻個身,繼續做夢去了,夢裡有媽媽有姐姐,多好。
噼噼啪啪的腳步聲伴着廠長的怒吼,把青棗從夢裡驚醒。青棗心裡一緊,發生什麼事情啦?睜開眼,宿舍里燈光大亮。李阿姨急匆匆闖進來大呼:「這人呢?這人呢?廠里的工人都到哪裡去了?青棗青棗,你還在嗎?」「李阿姨,我在這兒,青棗在這兒呢!」李阿姨跌跌撞撞撲到青棗懷裡,不停自我安慰:「還好,還好,青棗還在!」動靜這麼大,羅萍、羅燕、李蘭早已被吵醒,不知發生了啥事的幾個孩子嚇壞了,都圍攏在青棗床邊,有些瑟瑟發抖。
青棗擁着幾個孩子,往宿舍其他床位一看,情形確實有些詭異,偌大的一間宿舍幾十個床位全是空的!昨晚上,明明每張床上都有人的,她們都到哪兒去了呢?難不成是被外星人劫走了?青棗拍拍自己怦怦亂跳的心,驚駭地望着幾個瑟瑟發抖的孩子。
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一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那批瀘州工人一個接一個耷拉着腦袋,抱着行李箱回來了。個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有的長髮披散渾身濕透,有的赤着雙腳滿是泥濘,有的一臉淚痕目光呆滯,有的歇斯底里大聲咒罵……
這到底是咋回事呢?原來這些來自瀘州的工人,在老家的時候儘管貧窮但畢竟自由。在這兒整日裡關在車間不見天日,加上辛辛苦苦做出的蜂鳴器老是達不到標準,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返工率讓她們痛苦不堪。苦巴巴熬到月底,工資少得可憐不說,偏偏有的還倒欠着廠里。換誰誰也想不通,受不了。正大光明辭職吧,廠長又不允許。讓家人發電報謊稱親人重病呢,廠長接了電報都捂起來。這深夜大逃亡,實在是被逼無奈。
這些純樸的山裡人怎麼也不會料到,聰明的廠長早就察覺到了異樣。他感覺到了貌似平靜的表面暗流涌動,就在各寢室安插了眼線,工人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廠長的監視之中!
當劉大姐她們乘着夜色輕手輕腳翻過高牆時,廠長得到消息,立馬兵分幾路追蹤攔截。
劉大姐她們翻過高牆,相互攙扶着搖搖晃晃來到大路邊,一邊急匆匆往常州方向奔跑,一邊攔截過往的車輛。深更半夜的,過往車輛很少。運氣好的搭上便車呼嘯而去,沒搭上車的只有邊奔跑邊祈禱,再來一輛車吧,再來一輛車吧……
一束燈光由遠而近,帶來滿心的歡喜和希望,大家朝着耀眼的白光拚命地揮舞着衣袖。「吱」的一聲,車停在了劉大姐她們面前。大伙兒拿着行李袋一哄而上,拚命的想往車上擠。車門「呯」的一聲掀開,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跳下車來,連聲怒吼:「想逃?做夢去吧!全他媽的給我滾回廠里去!」
劉大姐她們一下子全懵了,絞盡腦汁策劃那麼久,好不容易逃出魔窟似的廠子,怎麼會這麼快就被追上了?完啦完啦……回不了家,完啦完啦……被逮回廠里日子更難過吧……驚慌和恐懼潮水般襲來,不知是誰竟然下跪求起饒來,其他人也跟着撲通撲通跪倒一大片:「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你們是菩薩轉世,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我們回家以後天天給你們磕頭燒香,保佑你們一輩子平安,長命百歲……」可是,黑臉大漢們不吃這一套,像是沒聽見一樣,就近抓住幾個工人就往車廂里塞。
哭泣無用,乞求也無用,一群人霎那間就像林子裡受驚的鳥兒,四下逃竄。有的竄到莊稼地里,有的直奔蘆葦盪,有的沿馬路狂奔,有的慌不擇路,竟然跳到了河裡。幾個黑臉大漢傻眼了,這麼冷的天,河水冰涼刺骨,鬧出人命可不是小事。人命關天,救人要緊。幾個人一陣手忙腳亂,先把跳進河裡的打撈起來,然後又一個個把躲在莊稼地里、蘆葦盪里的捉出來,沿大路奔跑的也一個個被追了回來。
沒有想到的是,那幾個搭上汽車直奔常州火車站的,也在檢票口被廠長攔截回來。
深夜大逃亡徹底失敗。
還好,廠里並沒有過多追究。廠長在職工大會講:「大家思鄉心切,我非常理解,此事既往不咎。希望大家今後都好好工作。要想早回家,就只有儘快地把欠着廠里的錢還清。還清以後,去還是留,都自願。」
儘管心裡有着萬千的委屈,儘管有的人心裡把廠長祖宗十八代操了個遍,可表面上還是得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每天早早地來上班。
作者簡介
楊平,四川鹽亭人,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