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田野
作品欣赏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走上一段窄窄田梗。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粘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们,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人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苞谷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长长一寸叶子,狗叫声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排。还有的捧子半截子没籽,空秃秃的,像谁遗忘的一件事。
到了七月,磨镰刀的声音会让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刀磨亮。二天一家人齐齐地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也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不会再告诉你。我要给粮食留一条后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耗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的时光里这两块作物在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有一些响动人立马侍惊醒。爬上房间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立马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会主这块庄稼地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声音。我也会。走完这段梗子,我希望能听懂你不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麦地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
还会逃跑。种地人一辈子都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的埂子拦截住粮食。
挖好多渠沟陷害粮食。
捆绑粮食。碾碎粮食。
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
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
背井离乡。携老带幼。
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心灵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食粮亏饿着,没有力气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地怀想那片远路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着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庄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念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2、驴脑子里的事情
磨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有事情,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看看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拉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以为是两个人偷驴来了,乘着大中午地里没人。驴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与警觉,却丝毫没有慌乱。驴眼睛跟人眼情差不多一般高,不会小看人。驴首先看见的是人的上半截身子,不像狗,一眼看见的是人的两条腿和小肚子,抬走脖子第二眼才能把人看全。鸡看人更是不像样子,至少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在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那过程就像我们读一篇小说一样。而且鸡没有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要撒给它的苞谷,它才不管你脖子上面长得啥样呢。
你知不知道那头驴脑子里在想啥事情。你说。
走出好远了那头驴还扭头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能看见我们。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能看见我们正一前一后地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地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对你说,即使我离开200年再回来,我仍会知道这田野上的事情。在这世界上我最相信,最让我感到踏实的就是田野。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东西。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籽了,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不过瘾。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着你: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啥好事情。你一微笑,头低下去。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去的一片郁郁青草,漫过身体,高过头顶。一个人走遍万水千山,最后在一棵青草下安身立命。一个念头里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许更容易被另一个念头打动。小红,我是想说,你明白了我就无法行动下去。爱欲是件太古老的东西。连一只母鸡都明白公鸡拍一下翅膀的意思。在人的眼睛里人早已裸体。我们的衣服是穿给鼻子看的。鼻子的气是出给嘴听的。心灵躲得远远的,像荒野上一目了然的一间房子。
只有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一最后的秘密。人的话太多了,人几乎把所有能说的说了出来,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正的反的。人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好听的东西。这个时候我跑到乡间是完全正确的,听听驴叫狗吠、鸡鸣牛哞,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它们说的,全是人脑子里没有的事情。
还有你,你的欢快笑声。尽管我听懂了。
却还想再听。它是我生活中不能没有的声音。
3、一片叶子下生活
小红,这是别人的田野,有一条埂子让我们走路,一渠沟清水让你洗手濯足,没有一小块地,让我们播自己的种子,收自己的苞谷麦子。
可是,我们的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可以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申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在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一走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面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七八个孩子。他们三两天便长大成人,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小红,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置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便暧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便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两只手一样的蓓蕾捧起来,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
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中转一趟。一朵叫紫娴的花上你睡午觉,另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的花粉粘满身子。红色的花粉落进睡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该怀孕生子了,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我们的孩子。
如果不嫌轻,小红,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
我们遇到一起变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让人们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像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地叶子声里藏起自己,不跟它们往远处吹去。
围着村子,一根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停住,哪就有犭迹与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沉重的东西。
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
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
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天空大地——这些永恒的卑小事情,才让我们想变成一股风。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下面怀孕,叶子上生产。我们的孩子在同一片田野上过着一样安闲的日子。
如果我们死了,就收回我们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那。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长时光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亡告诉孩子们。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下去,身下的叶子也黄落下去。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里。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暧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着手面对面,最好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会先照暧你的后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子,睁天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
我们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丢了轱辘。
我们在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1]
作者简介
刘亮程,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作者在不慌不忙中努力接近一种自然生存。
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一个人的村庄》首版后,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天涯》《大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都作了隆重介绍,作者本人亦一鸣惊人,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作品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