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香缕缕(朱容皓)
作品欣赏
桔香缕缕
一
这个小区名称“桔馨园”,一进园门便觉桔香萦鼻。对着园门的草坪上立着一个圆塔形三层梯级花坛,从下至上每圈阶梯整齐地摆着盆植小桔树,拱卫着顶端的一株根植于土的大桔树。大桔树婆娑展枝。这些桔树挂着金灿灿的桔果,仿佛一座金山,十分醒目。周围桔香弥漫,给小区增添了几分温馨。
然而这温和的桔香却一时透不进人的心屝,消除不了人的内心的不和谐。
二
秦老师和林师傅便住在这个小区的一栋楼里,且是同一层同一单元门对门。 秦老师瘦高瘦高的,烟酒牌都不沾边,从城关一所小学退休还不到五年,就连续两年做了四次大手术。因为长东西,切了一截小肠,切了右肺上叶,切了一个前纵膈囊肿,切了胃窦和幽门。这都是经年积劳成疾所致。令人惊奇的是,这接二连四的切切切,没把秦老师切趴下,除了显得清癯一些外,他仍旧精精神神、活蹦乱跳的。吃了早饭,待冬日把大地温得有些暖意了,才穿着那双总是干净得亮眼的白色运动鞋到公园活动去了。 林师傅比秦老师小一岁,是供电局的电工,退休却比秦老师早几年。近看他跟秦老师一般高,却因横胖横胖的,远看显得比秦老师矮。这让他觉得自己吃了亏,秦老师占了他身高的便宜。当秦老师与他出现在同一场合时,就面露不爽。他有“四爱”:抽烟、喝酒、吃肥肉和打麻将。在香烟缭绕的牌桌上,一坐就是半天,不到饭点不归家。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他都占了,外人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毛病,他自己也感觉良好,为此常有得意之色显于脸上,因为这方面他比秦老师强。不过,要是回家偶遇秦老师与他一同上楼,见秦老师的步伐比自己轻快,他就有些沮丧。
退休的人见面爱打听的就是对方养老金的事。尤其是企业单位退休的爱问事业单位和行政部门退休的养老金多少多少。林师傅与秦老师一见面,先问吃没吃,再聊天气晴或雨,接着林师傅就埋怨养老金太少了,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再把话锋一转:“老兄,你养老金该不会少吧,又是住院又是调养什么的,每个月没有这个数怕是不够花吧?”同时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抻开,卷起另三个指头,右手就变成了手枪的造型。秦老师看得明白,他是在比划一个“八”字,猜想自己的养老金有八千块。可在这个五线小城,哪有这么多呢!每说到这个话头,秦老师就谦诚地握住他的手,说:“你们供电老大该有这个数,我一个教书老九只会比你少。”说罢,拿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秦老师随身带烟是为化解尴尬给别人抽的,以便抽身走掉。他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自然不会去过问林师傅的养老金的事。在他看来,别人拿得多也好,拿得少也罢,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呢!量入为出,打算着过自己的日子就好。林师傅一直都没摸到秦老师的养老金这个底,便疑心秦老师的养老金一准比自己多。因为心存芥蒂,他脸上的不快便加重了几分。
林师傅的这些表现,秦老师虽有察觉,但并没在意,仍然心无旁鹜有规律地生活,吃了早饭就迎着阳光到公园运动。
一天,他去公园经过桔坛时,被迎面而来的林师傅的老伴喊住了:“秦老师,秦老师,耽搁你一会儿好吗?”她手里提着鲜绿鲜绿的蔬菜。林师傅的老伴已逾花甲,却没有明显发福,还能现出腰身的曲线来。她姓张,大家叫她张阿姨。
秦老师站住了,笑着说:“买菜回来了,有事吗?”
张阿姨把秦老师带到草坪中间的桔坛旁。这里无人,只有桔香。
她告诉秦老师,林师傅近段时间抽烟不香,喝酒乏味,吃肉腻口,打牌老出错张,上楼本来就费劲,现在似乎连腿也抬不起来了。她有些着急,问林师傅是不是病了,催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唠叨多了林师傅就烦了,吼道:“你是想我病,是不是?”老伴也火了:“不识好歹,什么都怪我,懒得管你。”林师傅将脖子一梗,说:“谁要你管了?要怪就怪对门老秦不地道。”这无厘头的话,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完说这些,她认真地看着秦老师,就像老师审视学生一样,问道:“你和老林怎么了?”秦老师敛了笑意,也郑重起来,便把林师傅平时与自己计较的事坦然相告。
张阿姨“噢”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个要强的老头子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活。这毛病是他单位惯出来的。”接着她谈起林师傅在职时的情况。林师傅在职时,是八级电工,技术大拿。架线,查障,维修,安装和调试设备,无不规范精良,退休了还被返聘。遇到技术问题,别人解决不了,他一上手,就迎刃而解了。工资奖金什么的,他是拿头一份。成群的徒弟围着他转,端茶递烟把他供着,顿顿都有人请喝酒。领导派活,也要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着办。只是身体发胖了,爬上爬下手脚不便利了,便申请辞职,可单位仍挽留。领导说,不用他动手,只看看,动动嘴就行。可他觉得不动手只使嘴怕别人说闲话,便坚决不干了。回到家,一身的技术使不上,可自己要强的毛病却又改不掉。
聊完这些,张阿姨不无担忧地说:“老林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秦老师,你懂教育,你看怎样把老林的心性改改?”
秦老师暗忖:林师傅犯的是职业后遗症,就是退休后心理产生了偏差。这本与己无干,可以不管,可自己背上个莫须有的”不地道”的名声有点冤。要是不把林师傅的心理偏差纠正过来,不但他的身体真要出状况,而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秦老师语调沉缓地说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接着把具体做法解说了一遍。张阿姨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临分手时,她笑呵呵地把秦老师夸了一番:“你呀,真不愧是当老师的!遇事能拿出主张,心态又好,几场病都奈何不了你!”
这时轻风拂拂,桔香缕缕,令人脑清目明。
三
这天起床,秦老师照常推开阳台的一扇窗户换换空气,只觉寒风削脸,不禁“啊哧啊哧”地连打了两个喷嚏。阴霾布满天空,一群大雁似乎冻懵了,在风中凌乱地扇着翅膀,凄唳地叫着朝北飞去:已是小寒时节,天气越发冷了。
他赶紧关上窗,踅进卧室,有些兴奋地对还躺在床上的老伴说:“今天太冷了,开空调吧,取暖器也用上。感冒不得啊!”
老伴侧了个身,露出圆脸对着他,心疼地说:“那得费多少电啊!唉,可你又是冷不得的,都用上吧。你把新羽绒袄穿上啊!”她姓刘,小区的人称她刘婶。
秦老师从冷得彻骨的公园回来,顺便买了一个空气开关。一进园门便见物业工人正忙着给桔坛罩上暖棚。到了家,他忙打开了空调,空调“嘶嘶”地播散着热风;又拧开了取暖器,取暖器亮着暗红的暖光。他叫老伴用电压锅炖上莲藕排骨汤,电饭煲煮上饭。秦老师还将电火锅也搬了出来准备将汤倒进火锅里烫着吃,把电视机也开了。家里的电器几乎全都用上了。刘婶很担心:“老秦啊,这么多耗电的东西都用上了,怕是要出问题啊!”秦老师却乐呵呵地说:“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呗。”刘婶不解地乜了他一眼。
果真如刘婶所料出问题了,只听“啪”的一声,全屋没电了。
“你看看,你看看,”刘婶直埋怨,“出故障了吧。”
“这有什么好急的。”奇怪的是秦老师却慢条斯理、轻描淡写地说,“找人来修修就好了。”
林师傅和老伴在吃午饭。桌上摆着一缽鲫鱼豆腐汤,一大盘清炒红菜苔,一小碗红烧肉。林师傅面前搁着一玻璃盅酒。他嚼着红烧肉,好一会儿才咽下去;接着抿了一口酒,“啧”地咂了一下嘴。屋里虽然蕴溢着酒菜的香气,可林师傅好像吃喝得并不香。
“笃笃笃”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来了。”张阿姨放下碗筷走到门边,从猫眼望了一下,见是秦老师站在门口,赶紧拉开门,把他让进屋里,热情招呼着,“来,坐下吃点。”林师傅坐着一动不动,调侃道:“啊呀,贵客临门,坐下吧,喝一盅。”
秦老师连连抱歉:“打扰了打扰了,对不起对不起。”接着朝四周看了看了说:“你们家有电吗?” “有啊。”张阿姨快人快语。
秦老师皱起眉头:“可我正煮饭时突然没电了。”
张阿姨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你看,有电呀。”
秦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自言自语:“这就奇怪了!?”
坐着喝酒的林师傅十分肯定地说:“是你家电器用得多了,内线超负荷了,烧坏了空气开关。”说罢腾地一下站起来,叫老伴拿出他的电工包,拉着秦老师往外走:“看看去。”秦老师暗中向张阿姨递了个眼色,张阿姨便会意了,这是秦老师为治老伴的“心病”而开的“药方”。
秦老师半推半就,说:“哎哎哎,林师傅,你还在吃饭呢。吃完了饭再说吧。”
林师傅可不管这些,果决地说道:“排除故障,就是消除隐患,是不能拖的,这是干我们这行的规矩。”此时的林师傅一扫萎靡不振的状态,表现出一副在职时的大师傅的权威作派。
林师傅进了秦老师的家门,在过道闻到了一股塑胶烧过的焦糊味。他打量了一下,看见了墙上的空气开关,上前用手推了推,说道:“坏了,要换一个。”秦老师露出一脸佩服的神色,竖起大拇指:“林师傅,你真是神人啊,一看一摸就知道故障出在哪里……”
“不,”林师傅打断秦老师的话,“还有一招你说漏了,那就是闻。”
秦老师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就向林师傅递上一枝中华烟。林师傅摇摇头:“干活时是不能抽烟的。”说罢,从电工包拿出螺丝刀,麻利地转松空气开关的螺丝,将连接的电线抽掉,又用右手五指卡住开关,往上一托,“咔”的一声就把坏开关从闸盒里取了下来。
“有备用开关吗?”林师傅转头问秦老师。秦老师忙说“有有有”,便递给他一个新开关。林师傅看了看,“嗯”了一声,将开关的两颗螺丝卸掉,卡住闸盒,固定在墙上。他拿出克丝钳,将烧坏的钱头剪掉,用电工刀的锋刃对着在离端头二厘米处的电线胶皮环切一圈,拿钳子夹住胶皮一拉,那段二厘米长的胶皮就脱掉了,露出一截黄亮亮的铜丝。再用电工刀将沾在铜丝上的残胶轻轻地刮干净,用钳子把铜丝弯成小环扣插入开关进线口,拧紧两枚螺丝,开关就和电线相连接好了。接着将开关手柄往上一推,空调响了起来;取暖器发出红光;电压锅和电饭煲的指示灯都亮了;电视机也凑起了热闹,播放午间新闻:故障排除了。
刘婶打来热水让林师傅洗脸洗手,请林师傅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休息,又立即端来了热茶;秦老师马上递上烟,给点上火。那曾受到过的被众星捧月般地服伺的感觉重回到林师傅的身上。
林师傅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喷出长长的烟雾,又“咕噜噜”地喝了一口茶,扫视了一眼全屋,见所有的电器都在工作,像给徒弟下达指令似地说道:“快关掉一些电器。”秦老师便连忙关了电视机、取暖器。
林师傅抽着烟,喝着茶,环顾客厅。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镶着一副秦老师工楷书写的条幅:“勤朴和正”,横如蜂腰,竖如铁棍,撇如茅叶,点如水滴,笔笔优美,字字周正。下面是一个像框,镶着全家福照片。林师傅不由赞叹:“哎呀,秦老师,你的字写得真不错!也给我写一副好不好?”秦老师显现出谦逊的神情:“林师傅过奖了。要是你看得上眼,一定写,一定写。”
林师傅站起身来,秦老师拿上茶杯,把他带进书房,让林师傅坐在转椅上,递上茶,又给他续上一枝烟。林师傅打量着书房。靠窗是一张书桌,摆放着笔架、墨瓶、砚台。两排高大的书橱依墙而立,每格都整齐地排列着书籍。橱顶摆放着一排像框,镶的都是秦老师和别人合影的照片。忽然,林师傅丢掉烟头,站起身来,取下一个像框端详着。像框里的照片是秦老师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的合影。林师傅问道:“这人你认识?”秦老师笑道:“他是我学生,小时候可淘气了,没少在他身上花力气。”
“他原是我们公司的博士老总啊,听说现在升任省总公司的头了,可是个人物呢!”林师傅夸道。秦老师只是笑笑。
林师傅放回像框,握住秦老师的手:“你是书香满屋,桃李遍天下,真了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秦老师淡淡地笑道。然后高声说:“你们工人老大哥永远都是国家的顶梁柱啊!” 秦老师在书桌上铺开宣纸,将墨瓶的墨汁倒进砚台,从笔架取下一支羊毫,蘸了蘸墨,说:“你要写什么内容呢?”
林师傅挠挠头,说:“对文字我是外行,你看着写吧。”秦老师略想了一下:“那就写这几个字吧。”于是下笔工整地写出:“心平气和”。
林师傅左看右看,觉得字字端正,笔笔温润,仿佛每个字对着他笑呢,看着很是舒服。他心满意足地称道:“好好好!”
秦老师笑着说:“林师傅看得上,是我的荣幸。等墨干了,我给你拿去裱了,镶上镜框,再送到府上。” 林师傅抱拳致谢:“那就有劳秦老师了!”
林师傅回到家里,坐到桌旁,有些兴奋,对老伴感慨道:“原以为自己技术加身,算是有本事的,感觉了不起。今天在秦老师家里长见识了。人家那书呀两大橱,跟他合影的学生,其中有当官的,说不定有专家,还有大老板。难怪他得了病,这都是为学生劳神费力把身体糟践垮了。他写的那个字才叫养眼,合心意。他也给我们家写了一副,说是拿去裱好镶上镜框送过来。秦老师待人也谦和。”
老伴把热好了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抑谕他:“你不是说人家不地道吗?”
“咳,别提了。”林师傅摆摆手道,“那是我一时小心眼,猜忌秦老师得的好处比自己多胡咧咧的。过日子呀就要心平气和,不要与人比高低。各行专业不同,没有什么好比的。有一句话叫'术有’什么来着?” “叫'术业有专攻’。”没有想到老伴把这句话补充完整了。
“对,就是这话。”林师傅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敲锣的就一定比卖糖的重要吗?反过来也是这样。行当不同,各有各的作用,不好比。”
说话间,林师傅不知不觉把一盅酒“吱溜吱溜”地喝干了,红烧肉也吃完了,还干了一大碗饭。他伸了个懒腰,觉得好多天都没有今天这么舒畅过。
张阿姨见林师傅消除了心病,很高兴,暗自佩服秦老师的“药方”太对症了!
四
过了二天,又晴和起来。物业工人把保护桔坛的暖棚取了,桔树纷纷展枝露果。
秦老师夫妇合抱着一块镜框进了园门,刚好碰上了正要出园门的林师傅夫妇。两家人相见分外亲近。镜框镶着的正是秦老师写给林师傅的条幅。这时张阿姨提议:“来来来,带着这块匾,我们在桔坛前合个影。”说罢便去找门卫帮忙拍照。
于是两对夫妇站在桔坛前,露出灿烂的笑容。林师傅和秦老师居中端着匾,张阿姨和刘婶各自站在自己的丈夫身旁。门卫用张阿姨的手机拍下了这两家人的合影。
冬阳暖照,缕缕桔香飘溢在园内,也沁入了这两家人的心脾。 [1]
作者简介
朱容皓,男,大冶市东风路街道办叶家坝小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