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月夜(胡慶魁)
作品欣賞
松江月夜
回到故鄉的那夜晚,正值滿月,月色皎潔,月華如水。
我漫步在後園竹林中,踏着亭亭竹影,一邊吸着竹子淡淡的清香,一邊吟詠宋代大詩人蘇軾的名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突然發現調皮的小弟蹲在一叢斑竹後面,探頭探腦,大約預備冷不防嚇我一跳的。待我一瞥見他,他便一縱身,摟住我的脖子,「嘻嘻,大哥,告訴你句話!」
「快說!」我捏捏他的小鼻子。
他搖晃着腦袋,故意拉長聲音說:「捉——麻——雞——母——去!」
呵,捉「麻雞母」!那是我兒時最歡喜的事。雖然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一輪明月,滿江燈火,滿江歡笑,仿佛手掌還留有觸摸「麻雞母」時那種滑膩膩的美妙感覺。
「麻雞母」,一種魚的別稱,一種渾身布滿芝麻狀黑點的魚。它大不過一二斤,我至今叫不出它的學名。它肉質細嫩,味道鮮美,倘擱上薑片、蔥花、山椒什麼的做魚湯,那真是「蓋了帽了」!我躍躍欲試,急忙攜了小弟,肩了竹罩,帶上火把,向江邊走去。
外公早已將丈二撇子船拾掇歸一了,我們一上船,他就解了纜繩,我盪開雙橈(咦,這活兒還沒生疏呢),小船便犁開江水,箭一般向前飛去。
此刻,船行江中,月亮顯得更大更圓了,月色顯得更加皎潔。小弟喊道:「喲,喲,月亮掉江里了!」果真,船頭浮着一輪明月,我使勁劃橈,想碾碎它,但出了身汗,也沒能趕上。
約月光照耀的緣故,雖然夜將深了,魚兒卻十分活躍,它們嬉戲追逐,江面不時濺起點點浪花。一尾尺多長的鯉魚在船舷邊躍起,「卟」地潑了小弟一臉的水。那鯉魚的金色鱗片在月光中閃耀,令小弟羨慕不已。
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哇——!」啊,是雁鳴!抬眼望去,嗬,好多好多大雁,像天邊飄來的一片烏雲,歇在剛收了葦子的沙灘上。我輕輕將船劃到雁群旁邊,這雁們真夠憨的,橈都要打着腿了,也懶得動彈。我問外公,大雁怎麼如此膽大?外公說,你船上沒裝火銃,它覺得你沒有傷害它的意思就不怕。聽外公這樣說,小弟從魚艙里拾起一塊墜石,拉開架式就要砸過去,外公忙攔住他。外公說大雁忙碌了一天,正要睡覺,不要驚動它們。
我因此想起1968年臘月間,有天晚上,下了一陣毛毛雨,夜裡冷丁颳起老北風,天明時,起了牛皮凌,大雁全給凍在沙灘上了,有翅不能飛,有腿不能行走,嗚嗚咽咽地,把灘上的小草都要吵醒了。如果這時上灘去撿,不知要裝多少船。可外公划着船來來去去,沒去沾惹它們,只是念叨,「遭孽喲,遭孽!」待到太陽的光輝融化了它們身上的冰凌,那些大雁才「哇哇」叫着,展翅騰空而去。
我不知道老人對這些野禽為何懷了這樣的憐憫!擱獵雁人身上,不喚一支車隊上沙灘來拖才怪呢。
正遐想間,忽然聽見一陣喧鬧聲,那聲音越來越大,接着便望見一江燈火,小弟在船頭猛地站起,船兒一晃悠,差點掉進江里。
好熱鬧的場面!幾十上百號人站在江右沒膝深的卵石灘上,打着火把,舉着竹罩,待「麻雞母」望見燈火,游上沙灘,便猛然將罩罩下去。每捉到一尾魚,便激起一片歡笑的浪花。笑聲此伏彼起,鬧沸了整個大江。可惜我一些兒不懂畫理,不然,一定飽蘸濃墨,寫下這幅「月夜捉魚圖」。
我急忙將船攏到石灘,捲起褲腿下了水,當赤腳觸到圓滾滾的卵石,呀,一種熟悉而又新鮮的感覺向我走來!除了捉「麻雞母」,穿開襠褲的時候,我經常在這裡摸螃蟹玩兒呢。
公點燃火把,蹲在船頭舉着,我端起竹罩,拉開架式,「大哥,來囉!」小弟眼尖,首先發現了目標。一尾「麻雞母」在石灘下方徘徊,我心裡像揣個小兔子,擔心它不上來。好!終於上石灘了,我舉起竹罩,踴身向前一躍,「哈,罩住了!」小弟在船頭拍着手歡呼。我俯下身子在竹罩里捉魚,魚兒滑嘰嘰,好不容易抓住了尾巴,可一出竹罩,得,又落江里,手中只留下一把魚鱗。「好你個書呆子!」小弟惋惜地跺着腳。外公笑了,「你呀,還算漁家子弟,誰教你抓魚尾巴了?忘了?摳魚腮!」
我臉紅了一陣,也難怪,雖說是漁家出身,這麼些年在外頭,老門子行當的確丟了不少。我按照外公的指點,往後落竹罩里的魚一尾也沒丟。小弟興奮地將魚裝竹簍里,一邊大聲報着數:「六六大順囉!」
重操舊業,重溫兒時的快樂,我沉浸在幸福之中。咦!你猜我看見了什麼?多大一條草魚呀,幾乎能看清它褐色的頭皮,紅色的眼珠,噴着水的腮葉,它在離我竹罩兩米遠的地兒游來游去,但終於沒敢上灘來,大約感到往上游凶多吉少吧,便一轉頭,回到大江深處去了。小弟嘆口氣,「沒帶魚叉!」
「留神,老大!」外公碰了碰我,「來了位稀客!」我定睛一看,是條鱖魚。奇怪,這個季節,天冷水寒的,它應在深水石縫裡貓着才是,怎麼到這兒遊逛來了?這魚游到離我半米遠時,竟也不往前遊了,我沉不住氣,怕它像那條草魚一樣溜掉,便跳起向前一罩,哈哈,濕了衣服,鱖魚罩住了!小弟欣喜地撫弄鱖魚背上鋸齒狀的鰭,問我:「這就是你早上念的「桃花流水鱖魚肥」吧!」
夜已深了,明月西沉,捉魚的人漸漸散了。小弟把魚簍拍得「噼啪」直響,「大哥,滿了!」他也想回了。
話音未落,一尾魚又鑽進了竹罩,捉起來一看,讓我驚訝不已,就是先前挨揭了鱗的那尾「麻雞母」!既然拜拜了怎麼又回來?
回去的時候,露水已經下來了,月亮在升騰的霧氣中閃着朦朧的光。外公駕着船,小弟在我懷中睡熟了。睡夢中,他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嘴唇,大約正在品嘗早餐桌上那盆鮮美的鱖魚湯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