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蕊娘智賞金線池
作品賞析
隨個落花歸去也 ——關漢卿《杜蕊娘智賞金線池》杜蕊娘形象賞析 關漢卿尚存的戲曲中,共有三部是以妓女為主要描寫對象的。這三個劇本刻畫出了四個「光彩照人」的妓女形象。《救風塵》中的宋引章可謂普通妓女的「大頭貼」,嬌蠻、薄情、文章典據拆白道字頂針續麻無一會,見利則喜,受挫則哭;趙盼兒則是一個近乎「中庸」的角色,因為超越於一般妓女所以能夠洞察妓女命運的身不由己,因為不是士大夫心目中標準的知書達理詩詞曲賦無一不通的「才女」所以能夠在營救宋引章的過程中遊刃有餘,縱橫捭闔玩弄周舍於股掌之間。 《謝天香》劇中的謝天香可謂標準的「才女」,頃刻之間改一字而不亂全詞之韻;但卻三從四德,先與柳永卿卿我我繼而又竊喜於高攀錢大尹之高枝,熬數年冷宮終於明白原來此為「智寵」,可謂毫無人格可言。 而最為耀眼的角色無疑是《金線池》中的杜蕊娘。她的真情令人可憐,她的反抗令人可嘆,她的執着令人肅然,而她的結局卻令人扼腕,可以浮一大白也!具有強烈的獨立人格意識的妓女杜蕊娘,在風流開放的盛唐沒有,在理學大行其道的宋代沒有,在元代有一個,可惜卻被特有的社會現實扼殺了。或者,值得告慰的是,這一形象在明代以杜十娘的面貌出現,而且更決絕也更有悲劇意味,為中國古代的妓女形象重重地塗抹上了一筆。 氣高只為尋良人 關漢卿筆下的杜蕊娘無疑是妓女中少有的「心高氣盛」之人,但其心高,只因為想尋個好秀才,討個封誥夫人,脫離煙花之地;氣盛,只因為世事每不遂人願,更何況她是一個地位卑微甚至沒有自主權的妓女。 杜蕊娘的「氣高」,主要是因為她的「知今曉古」。自古妓女愛才,尤其是有文化的妓女。杜蕊娘也不例外。她在濟南府作為上廳行首,自然色貌、曲藝、詩詞歌賦般般皆通。從劇中來看,日常酒宴中文人用以為戲的種種雅事「曲兒中唱幾個花名,詩句里包籠着尾聲,繼麻道字針針頂,正題目當筵合笙」她都頗為精通。試看初見韓輔臣,杜蕊娘的應答: (正旦雲)妾身姓杜,小字蕊娘。(韓輔臣雲)原來見面勝似聞名!(正旦雲)果然才子,豈能無貌!! 韓輔臣一語雙關,感嘆杜蕊娘之貌。而杜則「答非所問」,對韓輔臣的稱讚並不作任何答覆,有閨閣嚴謹的風範,更妙的在於她卻反而借用韓的稱讚反施於韓身,用反問的口氣肯定了韓的「才貌雙全」,此種應答,自然非一般妓女能夠作出。再看後來金線池上與其他歌妓的問答: (正旦唱)【醉高歌】或是曲兒中唱幾個花名……是不如韓輔臣。 因此,她們本來就是為了文人的特殊趣味而產生,自然與普通妓女沒有了「共同話題」。出於習慣性的思維模式,雖然元代文人的地位有所下降,但是有文化的的上層妓女還是比較樂意與文人交往而天生的鄙視商人。宋代蘇小卿與書生雙漸曲折的故事更是極大的激發了妓女們關於書生的幻想,劇中人杜蕊娘也是如此: 【仙呂】【端正好】鄭六遇妖狐……我怎肯跟將那販茶的馮魁去! 因此,尋找一個情投意合「心誠」志堅的有情郎便成了杜蕊娘最大的夢想。而才貌雙全,溫柔體貼的韓輔臣自然成了不二人選。但與其他青樓作品一致的是,在這兒杜蕊娘需要面對的第一個「板障」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俗語說「小娘愛的誚,老娘愛的鈔」,毫無例外,老鴇們並不願意把女兒的未來寄托在一個窮酸書生的身上,她們更看重的是眼前的錢財,因此窮酸書生與妓女們明顯地帶有理想主義特徵的愛情(書生一朝成名釋褐拜官)自然要受到老鴇們的阻礙,即使是親生母親也不例外。在妓女-書生-老鴇構成的衝突中,一般的窮酸書生並沒有發言權。這時候,矛盾的主體變成了妓女-老鴇。杜蕊娘對她的母親可謂是又恨又氣,恨的是母親只把她當作覓錢的工具,而一點也不考慮自己以後的生活; (卜兒做怒科,雲)你這小賤人,你今年才過二十歲,不與我覓錢,教那個覓錢? 而氣的是母親每每用身為母親的地位來壓制她, 【天下樂】他只待夜夜留人夜夜新……不依隨又道是我女孩兒不孝順。 (雲)母親,嫁了你孩兒者!(卜兒雲)我不許嫁,誰敢嫁?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 身為人母卻絲毫未盡為人母的職責,卻還要女兒孝順自己,聽從自己的擺布,這也就難怪杜蕊娘要進行反抗了。 深情卻是為那般 杜蕊娘形象之令人難忘,還在於她的深情。諸多煩惱,諸多誤會皆源於她的深情。這深情首先表現在她的細心體貼。剛認識韓輔臣,認為「好一個秀才也!」,如果可以把這個看作是她開始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韓輔臣身上的話,那麼尚未進門她便已經開始了對這個未來「夫婿」的關懷: ([[]]韓輔臣雲)兄弟謝了哥哥……我多與他些錢鈔便了也。 一句「俺娘忒愛錢哩」,與其說是在善意的提醒韓輔臣,毋寧說是在心中為自己和韓輔臣的「將來」下斷語。這一切是尚且處於「樂莫樂兮新相知」狀態中的韓輔臣是絕對不會意識到的。半年後石府尹任滿而去,韓輔臣財盡受到鴇母的多般嗤辱,但杜蕊娘百般呵護,第一折上場時: (正旦領梅香上,向古門道雲)韓秀才…… 現在的「躲在房內」,與當日的「我多與他些錢鈔便了也」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書生窘迫如此,尚且能苟且為安,這也杜蕊娘悉心的關懷呵護是有莫大的關係的。 杜蕊娘的深情更多地表現在她對韓輔臣「別有新歡」的態度上。愛之深,恨之切也!杜蕊娘一旦把韓作為自己的依託,便對他傾注了所有的愛情,期間不惜與鴇母吵鬧數次,覓死覓活,即便在韓輔臣不告而別後,仍然心中惦掛不止。但鴇母挑撥的傳言卻帶給了她最大的噩耗——韓輔臣另覓新歡的消息對於她而言不啻於是向她宣告,尋找一個書生託付終生的信息徹底破產了。 更有甚者,韓輔臣的變心更給她帶了自我的認同危機。當聽說韓輔臣又纏上一個強似她的粉頭之後,她感到的是羞恥。 (旦兒雲)若是他果然離了我家……教我怎生見人那!(唱) 【南呂】【一枝花】東洋海洗不盡臉上羞……還指望待天長地久。 作為上廳行首的自己卻輸在一個自己調教出來的粉頭身上,這本身就足以勾起她作為妓女本身的許多感傷。首先就是對於年老色衰的恐懼。才子愛少年,韓輔臣喜歡上另一個比她年輕的「粉頭」自然並不是不可能。其次,這還直接喚起了她作為妓女的自卑感。元代妓女的地位已非唐宋時代可比。在唐朝,妓女更多是一種平衡家庭壓力的需要,是一種娛樂的象徵,整個社會以開放的風氣為尚,因此她們的地位可以說是毫無卑下之感的。既便是在理學大通其道的宋代,妓女也還有極大的影響力。宋徽宗與李師師的戀情表示妓女在宋代仍自有其地位。而到了元代,在民族歧視基礎上的漢人、南人妓女更是「倍受賤視」。 這種社會地位自然使妓女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更加敏感。因此,當韓輔臣質問他和杜蕊娘的盟誓時,杜蕊娘唱道: 【感皇恩】咱本是潑賤娼優,怎嫁得你俊俏儒流? 於是由愛生恨,她走上了一條針對韓輔臣的「絕情之路」,在她那兒,愛和恨是沒有明確的界限的,感情上不斷由愛轉恨、由恨轉愛,看不見韓輔臣時是心裡想着韓輔臣,嘴上掛着韓輔臣,耳朵里聽着韓輔臣,眼睛裡看着韓輔臣…… (眾旦雲)俺們都依着姨姨的令行……再罰一大觥。[1]
明明自己想提,明明自己記掛,卻又不許別人提起,而一方面是韓輔臣的種種好處,另一方面卻是給她更大傷害的「負心」,於是感情又從頂點的愛煞跌倒了最低的恨煞。也正是如此,當韓輔臣出現在面前時; (正旦雲)你是韓輔臣?靠後!(唱) 【耍孩兒】我為你逼綽了當官令,……【尾煞】我和你半年多衾枕恩……你且把這不志誠的心腸與我慢慢等!(做摔開科,下) 這是對韓輔臣給她帶來的傷害的回擊也是她的自主自強的宣言。雖然她內心並不如此,但她卻向韓輔臣宣告了: 首先她並不擔心找不到更好的歸宿「我立的其身正,倚仗着我花枝般模樣,愁甚麼錦片也似前程!」;其次,你必須為你的負心付出代價。即使年齡老也無所謂,我仍然不會寬恕你;與此同時,她也向韓展示了她的強烈的個性「我比那竊牆賊蠍螫索自忍,我比那俏郎君掏摸須噤聲,那裡也惡茶白賴尋爭競」。如此決絕大膽的宣告可謂是妓女史上第一人!也就無怪乎無能懦弱的書生韓輔臣只好求助於對妓女有「生殺大權」的官府了。 隨個落花歸去也 劇中的韓輔臣無論是在鴇母面前還是在杜蕊娘面前都是毫無力量的。這一方面源於古代文人寄生的性質,另一方面也是元代文人在政治地位不高的前提下的必然後果。在經濟地位上不高的他們自然無法在世俗的生活中建立自己獨立的人格。所以,我們可以推斷關漢卿在創作此劇的時候是矛盾的,他一面正確的反映出元代文人「無力」的生活狀態,一面卻又給劇中的韓輔臣一個強有力的「靠山」——石府尹。這或許就是元代文人們唯一的希望。 在元代,官府對妓女擁有巨大的控制力。這主要表現在元代的妓女管理制度及元代妓女的社會地位上。元代對妓女的管理比較嚴格,官妓在自己謀生的同時還得應付官府的各種宴會,新舊官員上任,賓客的送往迎來等等,稱之為「應官身」,而一旦稍有失誤,即「失誤了官身」,不但要除去官身,還要當廳責打四十,一旦被責打過之後便不能再為士人之婦。 我們可以看杜蕊娘在濟南府衙的數次表現: 伺候府尹與韓輔臣飲酒: (府尹雲)筵前無樂……免了官衫。(做行科) 被張千勾拿: (喚科,雲)杜蕊娘,衙門裡有勾!(正旦上,雲)哥哥,喚我做甚麼?(張千雲) 你失誤了官身,老爺在堂上好生着惱哩!(正旦雲)可怎了也!(唱) 【雙調】【新水令】忽傳台旨到咱麗春園……百忙裡倉惶倒偃。 從開始時的「隨呼隨到」、注重衣着到後來聽說「失誤了官身」,先躲在張千後不敢出來,待見到府衙上板杖林立,就「百忙裡倉惶倒偃」,可見其對於官府的恐懼。失誤官身,當廳責杖對她來說,不僅僅代表自己的衣食飯碗的失去,更重要的是不能於士人結為夫妻,這無疑是向杜蕊娘宣告她自己的所有夢想的破滅。因為對於她這種既有文化修養又有較高愛情追求的妓女來說,嫁個一個情投意合的士子無疑是她們最大的希望。 也正是因為這樣,當韓輔臣藉助石府尹的力量向她「施壓」的時候,在愛情和人格上無比高傲的她也只能在韓輔臣面前低下頭。因為在她面前只剩下了兩種選擇:一是原諒韓輔臣的不志誠而嫁給她,但這需要她向韓輔臣妥協,請求他幫助;另一是繼續保持她的高傲,被責打而最終失去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同時也就失去了追求自己的愛情的可能性,更為可怕的是出現她最不想看到的結局——「老大嫁作商人婦」。[2]
因此,她最終選擇了屈服。屈服於並不「志誠」的韓輔臣,亦即放棄了自己在愛情追求上的主導權。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在一個絕對的男權社會裡,作為一個女子尤其是風塵女子可以說是基本上沒有自主的愛情的話語權的,比如謝天香,她只能在盲目的接受中在聽命於男人世界的擺布。而另一方面,這也體現了關漢卿的男性文人的本質。他塑造了一個如此光彩照人的形象,但最後還是親手毀棄了她。在最後一折,他徹底扼殺了杜蕊娘的獨立性格,主觀性地使她符合文人的審美趣味,賦予她一個與她的獨立氣質完全不相稱的「大團圓」式的結局: (正旦雲)多謝相公抬舉!(唱) 【川撥棹】似這等好姻緣……再不索哭啼啼扶上販茶船! 如此大膽的反抗的追求真情的極端的杜蕊娘形象就這樣離去了,或許我們剩下了嘆息——隨個落花歸去也,在那人間!
參考文獻
- ↑ 元雜劇的領袖人物,關漢卿劇作中的戲劇衝突筱勇聊歷史
- ↑ 【613真題詳細解析】元曲四大家——關漢卿網易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