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投簡咸華兩縣諸子》賞析原文與詩歌鑑賞
《投簡咸華兩縣諸子》杜詩誠然貫穿着憂國憂民之情,但也不時大發個人牢騷。尊杜者往往只強調前者,殊不知後者尤能反映詩人不滿現實的活生生的個性,縱然平凡,卻無損於詩人的偉大。在困守長安期間,詩人一面出於實際的目的,寫作一些典雅的排律向權貴請求援引;另一方面則因為現實悲憤,運用自然活潑的語言和歌行體裁,向忠實的友人訴說個人的病痛和饑寒。《投簡咸華兩縣諸子》就是杜甫寄給咸陽、華原兩縣縣府里友人的訴苦之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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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赤縣官曹擁材傑,軟裘快馬當冰雪!
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
南山豆苗早荒穢,青門瓜地新凍裂。
鄉里兒童項領成,朝廷故舊禮數絕。
自然棄擲與時異,況乃疏頑臨事拙。
飢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
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
賞析
據《元和郡縣誌》,唐縣有赤畿望緊上中下之等差,京都所治為赤縣,京之旁邑如咸陽、華原為畿縣。詩是寄給兩縣友人的,所以用「赤縣」代指長安。開篇四句就用長安顯貴們的榮華快意來襯托詩人自己的苦寒酸悲,這種以眾形「獨」的對比手法,在杜詩中常常取得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醉時歌》「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就與此詩開篇同法,誇大對比中極寫出人間的不平。要說那些享受着榮華富貴的「官曹」即袞袞諸公是「材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詩人又何嘗不是材傑!只不過「德尊一代常坎坷」,屈才的事從來難免。事實上,「軟裘快馬」之輩,又真有幾個「材傑」?有此四字,「材傑」雲者便成笑罵。說輕裘駿馬足以「當(抵當)冰雪」,適見苦寒之士難當風雪。「骨欲折」活用「心折骨驚」之語,形容落魄,備極生動。前二句述以欣羨口吻,繼二句則以問答作唱嘆,顧影自憐,滿腹牢騷,溢於言表。
「杜曲幸有桑麻田」(《曲江三章》),故詩人自稱「杜陵野老」。雖薄有田產,但收成不佳。漢楊惲報孫會宗書有云:「田彼南山,荒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陶詩則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詩中略取其意,又活用秦東陵侯如平青門種瓜的典故,對上述境況作了一番形容:「南山豆苗早荒穢,青門瓜地新凍裂。」人在困厄中最需同情扶持,怎奈人情比紙還薄,詩人處處遭遇白眼。一些小官僚脖項仰得老高,一副不屑的神氣。如量體裁衣,定應前擺長於後擺。而位居顯要的「朝廷故舊」,似乎也早已忘懷了這門窮交情,不復往來。故言「鄉里兒童項領成,朝廷故舊禮數絕。」凡此皆世相之一,但經詩人拈出,頓成絕妙諷刺。「鄉里小兒」本是陶潛罵督郵的話:「項領」語出《小雅·節南山》,本形容公馬脖子既粗且直。與「項領成」類似的說法,是「羽翼成」,即民間所謂「翅膀長硬了」,魯迅所謂「一闊臉就變」。詩人興到筆隨的並用,亦俗亦雅,妙到毫末,可見其對人間勢利之深惡痛絕。世道如此。拙於逢迎短於機巧的人,必吃大虧,遭受冷落:「自然棄擲與時異。況乃疏頑臨事拙。」說「自然」,說「況乃」,似乎自認倒楣,然而正言欲反,讀者莫作字面認去。
至憤之處,詩人跳脫開來,顧影自憐道:「飢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把自己寫得如此淒涼,說經常挨餓抱病,動不動臥床十來天,衣裳則是補丁重補丁,也太不堪了。然老杜亦如陶潛,詩到真處,絕無掩飾。甚至寫出過「苦搖乞食尾」的詩句,使正人君子皺眉,令崇拜者難堪。其實難堪、皺眉都大可不必。讀者須體味個中的自嘲與牢騷。也許詩人認為人間堪羞之事正多,並不以人窮志短為可恥。最後詩人直呼兩縣諸子而告之:「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默默泣血,是因為有苦無處訴。家徒四壁,則是貧極寫照,在杜詩中每有妙用,他如「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同谷七歌》)、「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百憂集行》)此詩寫泣向暗壁,倍覺淒楚。
今日詩論者對古人言貧詩往往評價不高,以為這題材社會意義不大。然而,「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魯迅),具有決定意義的不是寫什麼,而是怎樣寫。杜甫的言貧詩中,固然有抹平稜角的陳情之作,不值得讚許;卻也有不合時宜的牢騷發抒,一面對世相有所針砭,一面對自身的困苦有真實的記錄,其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怨,不可以一概抹煞。如此詩直抒胸臆,「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足見詩人性情,不失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