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君 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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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霜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白居易
霜花
小时候的北方,隆冬时节一片银白,往往睡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窗的霜花。
霜花的“品样”总是差不多,有的像白色的鸡毛翎子,又宽又长,一丛丛粘在窗玻璃上;有的,像铁树的枝叶,密密实实的,挡住了玻璃窗的视线;多数时候,满窗只如一张白纸——玻璃上面挂着厚厚的一层白霜,没有任何图案。当然,这就不能叫霜花了,因为上面光有霜,没有“花”。霜花如同白纸上的铅笔素描,只有笔道深浅的不同,没有红黄蓝绿的颜色,纯为清霜的本色。清霜结在玻璃上,厚薄是有所不同的,因而看起来浓淡也就不一样,便显出立体感和质感。如果凑近了细看,冰霜微小的颗粒都清清楚楚的,给人一种绒绒的感觉。
我几岁大的时候,和爷爷奶奶睡在一铺炕上。早晨醒来,躺在被窝里,抬头一见窗上结满了霜花,即使屋子里再怎么暖和,心里也立刻会涌出一股寒意来,便想,屋外一定是冰天雪地,冷得让人发抖。这样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就往回缩,舍不下这热乎乎的暖被窝。
然而,我却担心起来:窗台上那只小旱龟怎么样了?它不会冻坏了吧?
那只龟,是入冬后爷爷买回来的,只有小孩巴掌那么大。小龟的背上扣着一个圆鼓鼓的硬盖子,盖子边沿上有一圈蜂巢状的几何图形,图形都是双笔道的,十分清晰,就像谁特意刻画上去似的。小龟从盖子下面伸出个小圆脑袋,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人。爷爷弄来一块长条木板挡在了窗台边上,为它隔出了一方天地,它就生活在里面了。小龟成了我的宠物,一天要看它、逗它好几回。我没见有人喂它,就问奶奶:“它不饿吗?”奶奶笑了,说:“它不吃东西也没事。你没听有那么句话嘛——“喝西北风活着”。它就是靠喝西北风活着的。”奶奶这话,不知是不是都弄我玩,我却深信不疑:哦?原来风就是它的粮食啊!我赶忙找来了一根长铁钉,在窗棱上抠出一个玉米粒大小的孔洞。这样,更多的风就能吹进来了,它就能吃饱了。我拿起小龟,让它嘴对着孔洞,它却划动着四肢,一副极不乐意的样子。爷爷见了,忙说:“小心它咬着你,让它咬住可就不撒口了……”我便不敢再去摆弄它了。天越来越冷了,奶奶说:“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啊!”就将那个孔洞用纸团塞上了,还用窗纸糊严了窗缝。窗户虽说没了孔洞,但仍然感觉到窗前似乎总有一阵阵凉风凉气。我想,“粮食”也算充足,小龟饿是饿不着的,只是不知它在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冻感冒?好在一整个冬天,我并没见那只龟有生病的样子。但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旱龟感冒了,会什么样。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它,见它时而缓慢地爬动,时而趴在那里静静的,不知在呆想什么。最让我好奇的,还是它身上的图案。那整整齐齐的、刻画细致的图案,和窗上的霜花是两种式样。要说窗上的霜花是水墨画,那龟背上的图案就是工笔装饰画了。那画是怎么来的呢?是天生就有,还是后来慢慢长出来的呢?或者也像霜花,只是到了冬季才有,夏天就没了?还没等我琢磨明白,那只小龟竟然在第二年开春不见了,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离开的,更不知它去了哪里。我一连难过了好几天。
长大了,结了婚,建起了自己的新房,但我却并没有像爷爷似的,也养一只小旱龟,因而窗上的霜花再怎么厚实,也没有了小时候的那份担心。再说,人一长大,霜花也见得多了,对寒冷的恐惧也就渐渐消失了。而那些霜花呢,却依旧还是小时候常见的那几种图案,早没有了新奇感。特别是我刚刚建起来的新房子,第一个冬天,西墙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日光灯下,闪着亮晶晶的星光,远超过了霜花所制造出来的那种寒意。但我这时候,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时常对着一窗霜花瞎琢磨了,因为我知道,霜花的形成,并不单纯是外面的气温低,与室内的温差大,玻璃上就结出霜花来。霜花的形成,更重要的因素,是室外的寒风一阵阵吹在窗子上,使室内的热气迅速凝结上去,才形成不同图案的霜花。
这也就是说,寒风才是描绘霜花的画笔。
想一想,这自然界里的风,也真是太神奇了。它能掀起一波一波的海浪,年复一年,把岸边那些棱角分明的岩石,打磨成滚圆滚圆的卵状,让人一眼望去,顿生沧海桑田之感。而每到秋季,它又挥动起风剪,哗哗啦啦地穿行在林木之间,剪去树枝上浓密的黄叶,好让树干沉下心来,趁着冬季划圆内中的年轮,记下岁月的痕迹。到了畅行无阻的荒漠,它又会一手拿着石雕凿,一手拿着石雕锤,由着自己的性儿,雕凿出一座座“魔鬼城”,然后欢乐地嬉戏其间,让城池中演奏起一场交响乐……风,真是一个魔法师!它伙同时间一起,改变着地球上的一切。就连人的衰老,其中也有风的因素。是它,风化了俊俏的容颜,吹皱了起初娇嫩无比、吹弹可破的肌肤……
这些,都是风的力作,是它的大手笔,而在窗玻璃上描绘出来的这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只是它的小情小调,属于小品一类。
而风一旦若与光线合作,霜花便再也不是单色调的了,也不是“鸡毛翎子”、“铁树枝叶”那一两种“品样”了。当我在许多年前住过的一座楼房的窗子上,看到这样的霜花时,不由心中惊叹不已:这简直就是一幅山林写意画啊!
那时,我书房窗户的顶端,有两扇横格窗,在玻璃结霜的时候,每当曙光初照、旭日东升,上面就会随着光线的变化,现出不同的图案,形成一幅彩色的山林晨曦图:这一帧,只见远处层峦叠嶂,空谷里满是挺拔的林木,密密匝匝的,一派枝繁叶茂的景象,山林间雾气氤氲,白茫茫一片。一抹微微的红光初照树稍,似乎给人带来了一丝暖意;而在那一幅上,又见山长林密,视野辽远,景象宏阔,几道起伏的横向曲线,则画出了一山更比一山远的意境,而且近景色浓,远景色浅,层次分明。远山那面,此刻正透出一团红光,预示着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更有趣的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本来只是满窗白霜,上面没一点图案,既无山,也无林,但随着一抹金光照在上面,却渐渐呈现出一幅奇妙的图景:原本厚薄不匀的冰霜被阳光照亮后,那些疙疙瘩瘩的小斑点,都被染上了金色,如同一片片晚霞里的金叶子。这时,窗子顶部的冰霜已经开始融化,水一道道淌下来,就像一根根树干,而且树干由于光线不同,形成了阳面和阴面,显得特别有立体感。随着光线渐浓,金色的叶片也越来越多,成团成簇,如同霞光氲染着一片树林。
我一见这番图景,立即搬过一架折叠梯,又取出相机来,一连拍了好几张。此后,每当早晨在书房里读书,一见天色微明,我便放下书本,准备好梯子和相机,等待曙光乍现的那一刻。而当一束阳光照到窗子上,我拿好相机,爬上梯子,站在上面静静观察霜花的变化,然后按动快门,将一幅幅图景收入镜头。一边拍,一边脑海里浮现出或长或短的句子:“树染金光老”、“雾知翠谷静,漫过悄无声”……霜花在不断的变化中。就这样,那个冬天,居然拍下了十几幅不同图景的霜花,为单调沉闷的冬季增添了一种别样的乐趣。
我一直以为,每到冬季,地处寒带的房屋窗子上,是一定会有霜花出现的,而且房屋的地理位置不同,风向不同,霜花也许会有更多别样的图案,让人期待。但后来,我的想法却落了空。
大约十年前,我换了住房。新房楼层较高,感觉风比地面也大一些。我想,这回窗上的霜花可能更多、更好看了吧?没想到,到了冬季,窗玻璃上不要说霜花,连一点点霜的影子也没有了。原来,窗子上的玻璃都是三层的,而且用密封胶条封得严严实实,一丝空气也不透。外面那层玻璃接触冷空气,里面这层玻璃接触的是热空气,但冷热空气却被中间一层玻璃隔断了,根本无法交汇,因而也就不再结霜了。没有了霜,哪还有霜花呢?我不得不佩服技术的先进,如此一来,窗子不仅保暖性能好,透明度也增强了。这对于住宅来说,窗玻璃更加透亮,光照也更加充足,屋外的景观一览无遗。早晨,可以遥望曙光熹微,晚上,可以观赏落日余晖,即便是寒冷的冬天,大玻璃窗上也是通通透透,纤尘不染,但与此同时,也让我这个看惯了霜花的人,总是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似乎眼前的冬天,已不再是原有的模样了。
但仔细想想,窗子上没有了霜花的冬天,不也是冬天吗?其实,不仅是冬天的景色,很多事物都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就拿我们每天都接触的灯光来说吧,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样子了,不光形状发生了很大变化,光线也不再只有黄、白两种了,变得五颜六色了。都市里一到夜晚,到处灯光璀璨,一片绚烂,要想找块漆黑无光的地方都很难。老子有句话说:“五色令人目盲”,真的一点不假。被罩在光团里的人,再也见不到夜空里银河横亘、满天星斗了,孩子们也失去了仰望夜空的遐想。我想,这大概就是现代人再也编不出牛郎织女、天仙配这样的神话故事的原因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