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有銹(黃愛華)
作品欣賞
月光有銹
中秋國慶假在即,母親照例又打來電話「放假了回來哈。」語氣小心翼翼,卻又自然而然。
是的,似乎每個節假日,母親都在「接」我們回家,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二十四節氣里的一個小節日,母親都不放過。「回來」成了母親和我們聊天的口頭禪與開場白。
而我們,也自然而然地,坦然接受着母親的這種「接」法,毫不在乎,有時回,有時未回。
長假是必須要回的,一慣不愛旅行的我,除開必要的出行,一般不往外跑。這麼多年,似乎回家也成了習慣,好像也只有回家,心裡才踏實,儘管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
回家多好啊,母親忙忙地給我們弄一大桌好吃的,忙着給我們每一個人夾着自己喜歡吃的菜,一大家人熱熱鬧鬧,也一直這麼多年圍在母親身邊。在外的身心疲憊,回家往椅子一躺,一身輕鬆。媽在,日子就在。
桂花樹下的黃狗看見我回來,興奮得掀翻了狗食,繞着桂花樹邊喊邊跑,纏得一樹的桂花顫抖不已,沁入肺腑的香。母親在菜園,揪着一把菜回來,說飯已做好,還要給我炒個菜。
我在沙發上躺下來,像以往一樣,準備安然地享受着這一切。母親端着幾個洋芋, 說給我弄油炸洋芋片。而此時,灶屋一道門坎難住了母親,左腿上前,邁不過來,然後又換右腿,還是邁不過來。母親站在門坎那邊,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待我發覺時,她已拄着打杵,一拐一拐地過來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來到灶屋,鍋冷灶清,與母親口裡說的「飯已做好」的情景相差甚遠。
我捋起袖子,自己動手。
母親在旁邊,轉來轉去,滿身歉意「唉,我今年腿腳硬是不行,走路拄棍子都要歇一稍……」
「你去歇着吧,等一會,我馬上就會做好的……」
母親忙着幫我洗鍋,遞鍋鏟,甚至連鹽罐都端好了,還在勸我離開廚房。
轉眼,我飯做好了,母親又連忙說「我給你舀點鹹菜去,」起身去了裡屋。
我一碗飯吃了大半,還不見母親來,推門進去,母親正弓着身,往酸水壇口上添水,花白的頭髮蓬得滿臉都是。
見我進來,母親恍然大悟「呃 ,我進來一看蒲水幹了,給罈子添水,就搞忘記給你舀了……」
我說我不要了,已經吃飽了,母親喃喃地說「我今年是老了,什麼事一轉身就忘記噠。」
我答不上話,推門出去,太陽剌得眼睛發痛。
母親老去的,何止這些。
說話說到一半突然忘記了「我剛才說么子來着?」到嘴邊上的人名卻叫不出來,牙齒疼得常常吃不飯下,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已讓她變形的雙腿邁不開步。古稀之年的母親雖然還是耳不聾眼不花,雖然牙齒還沒掉一顆,但是,老邁已在她身上顯現出巨大威力。
可是,母親的年輕,仿若昨日。
她明明還可以把一扇大磨推得山響,能挑着沉重的木桶在山路上健步如飛,還可以晚上把我們幾姊妹哄睡後,挨個把我們的髒衣服洗乾淨,守在火塘邊烤乾,讓我們第二天穿得乾乾淨淨,她卻揉着熬得發紅的眼睛去田地忙碌。
還有,那些每年必過的節日,母親為我們準備的豐盛大餐,為我們買回的新衣裳,無一不在顯示着母親的能幹。我一直認為,是母親賦予了那些節日的真正意義。
那個時候的中秋,也是我們最盼望的,因為在供銷社的父親會為我們帶回那種千層的酥月餅,我們爬上石榴樹,摘一籃子石榴回來,然後就巴着眼睛望天黑。
母親早早地做好了飯,腰脊肉炒得噴香,煮雞蛋冒着熱乎乎的氣,我們吃得直打嗝,卻還在往嘴裡塞。母親在旁邊笑着喊,少吃點,等會還有好吃的。
天黑下來,父親還給我們帶回一瓶健力寶飲料,我們把桌子支在場壩里,擺滿石榴、月餅、花生、板栗,一家人圍坐桌邊,母親先給我們一人分一半月餅,然後變戲法般的掏出幾顆大白兔奶糖,讓我們欣喜若狂。我們一邊用手偷偷地指着玉盤般的月亮,一邊聽母親那些年年講的 「開天門」、「吳剛砍桂」的傳說故事,父親在一旁,時不時給我們斟點健力寶。月光被我們披在身上,天上的飛機一路一路地飛過,那些板栗、花生被我們嚼得發出妖嬈的脆響,我掏着月餅里的冰糖,在舌尖咀嚼、細細咂摸,那種感覺,就像是嚼到了月亮的味道……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節日是怎麼過的,但父親母親在粗布繒衣的日子裡,一半煙火,一半詩意的這種儀式感和節日感,讓我的童年豐盈而生動,這是我最初理解的生活的意義,這種意義一直刻在我的腦海里,直到現在,我理解的人間團圓,詩意生活,莫過如此。
中秋年年過,那種千層的酥油月餅烙在我的記憶里成了永恆的香甜。離家多年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那種月餅居然隨處可見,這種遇見讓我不由得心生歡喜,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個,可是,結果卻讓我失望了。任我怎麼在舌上挪轉,怎麼咀嚼,也吃不出家裡原先月餅的那種味道,它在我的嘴裡呈木渣,以冰冷而無味的狀態,讓我滿腔炙熱的味蕾漸漸冷卻。我捏着剩下的那半邊月餅,在路邊發呆,記憶里的月光味迷失在人聲鼎沸的街頭。街上,年輕的女孩搖曳着長長的裙,飄然而過。時至盛夏,冰淇淋的香味飄得滿街都是。
是的,現在的月餅、石榴,並非只有中秋時才有了。經過多年的蛻變,它們已不再單限於季節時令,已然已經變成了一種隨處可見,隨時可買的商品。
而我們,也再不復當年那種對節日的欣喜與渴望了。快節奏的生活,讓節氣淡了下來。日月輪換,也讓我們曾經無憂的的人生歲月中有了不可承受的輕或重。
我也數不清有多少個中秋沒回家了。月亮依舊圓圓地掛在村上,而村上的人,活着活着就走了。前一段時間回去還講過話的人,再過一段時間回去,就只剩下一堆黃土。我的父親、親人、鄰居、年少的玩伴,都這樣悄無聲息地就走了,從此,我的生命中,也添了許多思念。
母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上半年做了點小手術,恢復很緩慢。也為這,我回家的次數相較往年也就多了一些。即使這樣,每逢節日,母親還是按照慣例,給我們打着電話,「接」我們回家。
每次回去,我都和母親睡一屋,和她聊着天,其實也沒什麼,多年來,無非就是東家鄰里、西家親戚那些家長里短的事。這些在我聽來無關緊要的事,母親卻把它們講得津津有味,誰家的豬崽長勢蠻好,誰家的苞谷豐收;哪天的月亮圓了,哪天的太陽打焉了,母親都了如指掌。不可否認,我對鄉村,對這片土地上花鳥蟲草的呼吸,對這方土地上的陰晴圓缺,大部分都是從母親那裡知道的,母親就像在為我閱讀一部鄉村簡史,也在為我描繪一幅濃墨重彩的鄉村景色,如果沒有母親的描述與臨摹,我將對將生養我的故鄉一無所知。
又是一個月圓的晚上,睡覺時,我照例又是和母親說着話,聊着天南海北,不知不覺已是深夜,睡意漸漸湧上來,我們也變得有一搭無一搭,一會兒,母親輕微的鼾聲也跟着響起。四周寂靜,遠遠地有雞鳴聲傳來。
我也翻了個身,踏踏實實地睡下。突然,母親的手機嘟嘟響起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剌耳,嚇得我心臟一陣狂跳,母親爬起來,打開看了看,說是騷擾電話。好不容易的一點瞌睡就被這鈴聲攪亂了,我們只好又繼續說話,我告訴母親 「您晚上睡覺就把手機關了,免得半夜三更那些騷擾電話響得嚇人,打擾您的瞌睡。」
母親在床那頭怔了怔,半天才回答「你們幾姊妹一個個都在外頭,萬一你們哪時有個啥急事,也好給我打個電話。」
我張了張嘴,聲音被卡住了,猶如有一根細剌,在鋒利、尖銳地劃拉着我的喉頭,我聽見自己身體裡有血淋淋的聲音流過。抬頭望去,窗外樹影婆娑,月華無邊,如夢似幻。
然而,是什麼時候,這些溫柔的月光,把年輕能幹的母親腐蝕成了手無縛雞的軟弱老人?什麼時候,這些無聲的月光,把我的親人一個個蠶食、侵蝕,讓他們變成了泥土中的一份子?又是什麼時候,這些清冷的月光,把母親腐銹得如此卑微怯懦,連對自己孩子的關心都不敢勇敢表達,只能日夜默默守着一部手機?
場壩里,月光斑駁,把花草樹木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影子,重重地投在我的心上。我把頭埋進被子,不知什麼時候,眼角悄悄爬上一抹月光,帶着鹹濕的銹味。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