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船(沈达顺)
作品欣赏
月亮船
朋友约我给他母亲写篇文章。我从头至尾细听并记下他的讲述。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凄美最感人的母爱之歌。
我一生最难忘的,是母亲月光下教我们唱的一首美丽的歌谣《月亮船》:
月亮船,摇呀摇,摇到南天杏花岛。月姥玉杵舂灵芝,来到人间把病瞧。
月亮船,飞啊飞,飞上九天泻银辉。嫦娥舞袖把花撒,化作遍地黄金穗。
月亮船,漂呀漂,漂到天宫仙人桥。桥边有棵桂花树,吴刚酿出桂花醪。
这是一首多么优美动听的歌谣。能把月姥、嫦娥和吴刚都唱成了福神,而且语言这么美,这作者真是了得。后来我经常想起这首歌谣,想起母亲月光下反复教我们唱的情景,觉得母亲就和月姥、嫦娥和吴刚一样的勤劳善良和终生奉献,她的心就和歌谣一样美。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是带我们飞越重重难关、驶向光明彼岸的月亮船。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里。母亲生下我八个月时,我的父亲就患脉管炎症去世,撇下她、我的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和我。从此,母亲就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含辛茹苦地带着我们姊弟五个度过漫长的艰难岁月。那年,母亲才四十岁,大姐刚十六岁,其他姐姐哥哥都还小。
母亲生下我时,没有东西吃,空着肚子去自留地里割谷子,回家捶下小米,用石臼舂去米皮,熬小米粥喝,这就是最好的过月子饭食。
我家里仅有三间土垛子草房,母亲和我住一间,三个姐姐住一间,睡一个大铺。剩下一间是堂屋,没床,哥哥就去滚草屋(生产队盛牲口草料的房子)。吃饭更是问题,经常吃了上顿无下顿。主食是红薯、红薯片。常剜野菜吃,也吃过棉籽壳,榆树皮,把它们捣碎掺红薯片磨成面做成面皮吃。每次吃饭,母亲都是紧我们先吃,剩下了她才吃,不剩下她就不吃。
那时正是人民公社时期,农村是生产队集体干活,农民靠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分粮。男劳力一天最高拿十分,妇女一天最高拿八分。母亲干庄稼活一个顶俩,又快又干净,拿最高分八分,大姐拿三分,哥哥刚十岁就参加了劳动,仅能拿一分。由于我家劳动力弱,挣的工分少,每次分粮就少,到年底决算时不但分不到钱,还得向生产队交一百多元钱。那时的百十元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家里生活本来就很困难,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难为我的母亲啊,她把一年养猪养鸡积攒的钱,和夜间纺花织布去集市上卖掉换来的钱交决算欠款,剩下可怜的一点钱艰难地维持一家人一年的生活用度。
养猪也很难,家里人吃的还不够,哪有多余的喂猪?母亲就利用生产队干活放工时间到地里挖猪菜薅猪草。母亲干活紧力儿,一箩筐就背回七十多斤草。白天干了一天活,母亲夜晚加班纺花织布,一干就是半夜,天不明就赶到集市上,把织成的花布卖掉换些钱。为了多挣工分,生产队男劳力去挖河挖沟,我哥哥小,母亲每次都去,和男劳力一样干,一样地完成分包任务。
姐姐哥哥们都去上工干活了,母亲担心我年幼乱跑不安全,无奈就把我一人绑在桌子腿上,直到大人放工回来我才得以解脱。夜里推磨磨玉米或红薯片面,母亲舍不得叫醒姐姐哥哥,每次都是自己先推,推了两遍磨后天快亮了,才把姐姐哥哥喊起来帮她推磨。吃水也困难,邻近没有水井,母亲都是跑到半里外的邻村挑水,一天就得挑三两次。
母亲一生遇到过多少难事,从没有看到她锁过眉头,没有听到她唉声叹气,她就是在沉默寡言中用自己的拼搏迈过一道道难坎儿。我的父亲病故后,家庭生活举步维艰,我姑妈无儿,好心的姑姑想把我过继给她,一来解决了我们家一些困难,二来也实现了她膝下无儿的愿望,却被母亲断然回绝,她说再难我也不能不养活孩子。哥哥十多岁时,经常鼻子出血不止,淌血淌得脸色蜡黄。母亲说再难也得给孩子看病。她几次篮子红薯片去集市上卖几元钱,回来带着哥哥去三里外的诊所看病,吃药打针,前后去了十多次,终于治好了哥哥的病。
生活就是这样苦,这样累,母亲还是很乐观。星月满天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叫到院子里给我们讲故事,唱歌谣。母亲讲的最动人的故事就是月姥、嫦娥和吴刚的故事,唱的最多的歌儿就是《月亮船》。每逢十五月圆晚上,我们姊弟们都会聚在院子里要母亲唱《月亮船》,然后我们跟着唱,常常引来村里很多小朋友来我家一起唱。母亲说月姥、嫦娥和吴刚一生奉献,却始终都是孤身一人,他们用自身的凄凉来换取人类的幸福。这故事虽然很美,却未免让人感到凄凉。我由此想到,我的母亲四十岁就守寡,守着我们姊弟五个,费尽心血艰难地度日,不也像月姥、嫦娥和吴刚一样,用自身后半生的凄凉换取我们的幸福吗?
母亲一生不信神,不信鬼,不烧香拜佛,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行好得好”,因此,她一生最乐于“行好”。看到谁家有了难事,她就主动去帮。虽然自家的活儿很多,可她还尽量帮困难人家干活儿,给邻居做鞋、做衣服。
母亲一生没跟人红过脸、吵过架,最能忍让吃亏。一次,生产队里分红薯,有一堆块头碎小的红薯分给谁谁不要,分红薯的人知道母亲好说话,就把这堆红薯分给她,她果然没吭声就要了,还是邻居一个大娘看不下去,跟队长说这不公平,队长又多给了母亲五块大红薯。
小时候,我们姊弟五个不论谁跟人家孩子斗架,母亲都是吵我们。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和村里有个叫连朋的伙伴发生争斗,连朋打了我跑回了家,我就坐在连朋家门口哭骂。母亲知道后,不由分说就拽着我回家,说:不许骂!再骂就撕你的嘴!事后,她教育我说,骂人最不道德,以后再不许骂人。我从小到大母亲就打我这一次,我从此再不骂人。
由于家庭困难,我的大姐二姐和哥哥都没能上学,只有三姐勉强上到初二也辍学了。到我七岁时,母亲说再难也得让我上学。她从此为我每年的学费开始了筹措。我读完高中,考入师范学校,入学走时连个不破的裤子穿都没有,母亲跟别人借八元钱买块灰涤卡布,五角钱让人做个裤子给我穿上,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穿上的好衣服。每次回家拿生活费,尤其是每学期拿学费,母亲再怎么难也不言愁,多方拼钱筹借也得供我上学。为此,她卖红薯片、卖红薯叶、卖鸡蛋,卖老母鸡,去我姥姥家求助。到姥姥家七十里路,来回步行,母亲都是小跑,当天去当天回来。旧社会害她裹了小脚,磨成了糨子,疼了就用刀片割掉硬皮,走路仍然快步如飞。
想到母亲供我上学万分不易,我百倍努力,不但学习成绩优秀,而且还是学校有名的文艺骨干。在一次中秋节文艺晚会上,我动情的演唱了母亲教我的《月亮船》,因其奇特隽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会后校长问我,这歌在哪学的 ,我说是我母亲教的。校长感慨地说,你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不久,我被选为校学生会主席。师范学校毕业后我被推荐当了干部,后来当了乡党委书记,再后来又提拔为县级干部。按说,母亲该为儿感到高兴,感到荣光,可她更多的是为我担心。她担心我挑不起这样的重担。她反复嘱咐我:儿啊,你可要好好干啊,千万别误了国家,别亏了群众。我说,妈,您的话我记住了,您放心吧,我一定做个好官,为群众多办事。听了我的话,母亲脸上才泛起一丝笑容。
我在县城安家后,把母亲接到城里,承想着让她清闲几天,报答她老人家一生操养我们的大恩。可她住了数日后说啥也不住这了,她说她一生就爱跟庄稼活儿打交道,闲着反而不习惯不自在。她硬是又回到了乡下,回到了她劳累奔波一生的农家旧院。她仍然是脚手不闲,不是干活,就是照看孙男孙女。
想到母亲在苦难中挣扎了一辈子,我们当儿女的多么盼她老来能享几天清福啊。可正当我们姊弟们尽心孝敬她的时候,谁能想到,她突然患了痴呆症,生活不能自理,医生诊断后说是脑萎缩。我每次回家看她,她看到我,神情木然,什么也不说,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可怜的母亲,她再也不会嘱咐我做个好官了,我的心里顿时无比难过,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想,母亲为什么得了这个病?还不是一生操劳过度把脑子操空了,竟至没了思维。
母亲九十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明月高照,微风飔飔。母亲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发呆。突然,她轻声唱了起来:月亮船,摇呀摇,摇……,起初,我们都以为母亲恢复了记忆,大喜过望,都跑过来看她。可她唱了几句,就停下了,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怎么唤也醒不来了。
作者简介
沈达顺,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有文集《龙湖风》《龙湖春》《龙都概览》《萋萋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