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院落(呂延梅)
作品欣賞
時光院落
很多的陽光,像大雨一樣,鋪天蓋地。它們毫不吝嗇地闖進這個不大的小院裡,我懷疑它睡懵了,走錯了地方。
我走在灰白色的石磚上,這些石磚整齊地排列着,在小院裡延伸,直到屋牆和籬笆。它們之間的縫隙里,幾根野草在雨水肆虐之後,頑強地拱出來;還有不知名的野菜,也羞澀地亮出幾片嫩葉。偏僻的牆角,有一株蒲公英,銀白的傘球靜候着風把它吹向天涯。
[[夏天]已經很深了,我以前來到這裡,滿園的綠色圍繞着我,這石磚上斑駁的影子,像一些調皮的精靈,在陽光下跳呀跳呀,我不去理它們,只任植物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屋檐下有一棵大椿樹,它從時間裡從容走過,高過傾斜着的紅瓦的屋檐和屋脊。後來它衰敗了,零亂的枝葉,稀稀疏疏,孤獨而茫然。
這棵樹後來消失了,在房子往前擴展了一米玻璃罩牆之後。生命被剷除,被遺忘,春天依然來臨,植物依然蔥綠。慢慢地,它淡出了我的記憶,一片碧綠簇擁着紅艷的美人蕉代替了它們曾經的影像。還有那一叢綠竹,鄰居家的竹子蔓延過來,在窗前長成一簇簇細密的竹叢,在深夜的風裡,「刷拉拉」響個不停。如今,那些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它們纖細的葉子以及小院的主人,又在哪裡呢?
呼吸着樹葉子吐出的微涼的氣息,仿佛聽到一聲聲輕輕的呼喚,「嘩啦啦」,仔細辨別又好像是葉子與風的和鳴。我模糊地看到一個人影,是在夢境裡熟悉的,她在石磚上邁着輕盈的步子,微笑着,向我走過來。
每年夏天,我與它有一個約會。靜謐的院落,里里外外都是樹。牆外的大核桃樹遮天蔽日,碩果滿滿;棗樹收斂着枝葉,蓬蓬勃勃抱成一團,一串串青果與葉子的形狀大小差不多,只是果實泛着油油的白。院內的柿子樹,挺拔高聳,如世外高人,只是在雨天,「砰」地一聲轟響,一顆碩大的果實穿過稠密的葉子,冷不丁砸下來,它只是忍着,默不作聲。無花果樹像一位老人,伸開胳膊,張開大手迎接着你,每天遞給你甜蜜蜜的果實。
房子和院子的歷史太久遠了,當初是高大嶄新的紅磚瓦房,比周圍的建築氣派得多。如今它蜷縮在高樓大廈的縫隙里,貧弱如一乞兒。
我閉了眼,在黑暗的隧道里旋轉下沉,跌落在最初的時刻。我是一個少年,身輕如燕,院門永遠向我打開着,熱乎乎的飯菜,暖暖的被窩,還有早晨睡意朦朧里,母親一聲聲呼喚我乳名。
我走路是腳下生風的,院裡的菜畦一般不會出現在我的視線里。瓜葉破土,整齊地畫一道綠線,慢慢變粗,變立體,最後成為一架,密密麻麻侵占院子裡的空間。飯桌上的餐盤裡的菜蔬新鮮可口,我狼吞虎咽之後,依然不願在小院裡過多停留。那個年齡的我,外面的誘惑實在太大。
我站在院子裡,站在磚石的地面上,那時,磚石的縫隙里褐色的土裡沒有一根野草。那些草長在我的腦袋裡,瘋狂地生長,小小的院落根本承載不了它們。那一天,我背起母親縫製的帆布包,圓滾滾的,塞滿衣物及日常用品。我大踏步走出院子,沒有一點留戀。長硬了翅膀的小鳥,要試一試自己能飛多遠。乘上去遠方的長途汽車,經過陌生的田野和河流,在新的人群里,知識的海洋里,放飛青春。漸漸的,我仿佛飄起來,春天暖烘烘的氣息要將我融化,在異地的天空,我是一隻風箏,無拘無束的飛啊,飛啊,終於有一天我好像是掉了什麼,悵然若失,良久,我突然意識到,一直牽着我的線斷了,我長期依賴的那根繩的力量不在了,恐懼之後,淡淡的惆悵糾纏着我。第一次嘗到思鄉的滋味,也深深地體味到何謂歸心似箭。
我又站在小院裡了。放假的那一天漆黑的凌晨,我背着行囊,如一個夜行的盜賊,一個人徒步走過燈火闌珊的街道,偶爾有清潔工大聲的交談,掃帚摩擦水泥地面的唰啦唰啦聲,在我耳邊轟響。我疾步如飛。穿過一條條街道,坐上最早的一班車,直奔家的方向。「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大半天的征程之後,我闖進小院的大門,心撲撲地跳着,喘着氣,朝着蹲在地上翻曬東西的母親,大聲喊一聲:「娘!」
母親驚喜的目光,熄滅了熊熊燃燒的思鄉之火,我如灰燼一般安靜地坐在屋前的石階上,享受着小院裡明媚的秋光。時空仿佛定格在那裡,青春的煩惱,紛亂如麻,我一次次揮刀要斬斷它們的時候,不小心傷了自己的心。憂傷密布在空氣里,淚水時時浸潤着。母親不多說話,我沉默着,任時光洗刷沉澱在青春歲月里的陰鬱。那一刻,我就是一枚秋風裡葉子,飄搖,堅挺着,倔強地對抗着肆虐的冷風。
我時常在院子裡徘徊,靜謐的時光,看夕陽穿過稀疏的樹葉灑下來,牆上斑駁的影子晃動着。我的心也隨之搖動,無聲息地吐納祥和的空氣。我不想離開那裡,它是屬於我的宮殿,雖然不是富麗堂皇,卻是心靈安歇的港灣。我的情緒影響着它,它的緘默給我無形的壓力。
無數個日夜之後,我穿上鮮紅的嫁衣,在母親滿臉的淚痕里,邁開沉重的步子,登上婚車的那一刻,我知道它一定在我轉身離去之後,掩面哭泣,沒有誰看得見。
走出去多遠,回頭,它就在那裡。在一片瓦房之間,在那條熟悉的街道上。我時常隱隱地覺得它一次次的召喚,在幽深的夢裡,黑暗的走不到頭的道路,所指的總是它的方向。我孤獨的靈魂,千百次地摸索着前行,曠野里的大風吹着,冰天雪地里匍匐着,它是一個模糊的坐標,窈窕,刻骨,夜夜纏繞着,揮之不去。它讓我的生命的知覺進一步拓展,在另一個時空里,給我更多的暗示和隱喻。
我站在西屋的門口,看燒水的煤氣灶「哧哧」冒着藍色的火苗,門外窗下空闊的一片。那年回家過年,臘月二十八,家家廚房裡都忙着炸東西。我繫着圍裙,把金黃的藕夾撈出來,滾熱的油鍋上,笊籬滴着油。我努力伸長胳膊,怕油濺在身上。母親在窗前站着,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低地,對我說:「你小姨死了,她得了抑鬱症,上吊了。」一塊大石頭砸暈了我,頭木木的,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突然覺得那個冬天真冷,寒氣透過厚實的羽絨服直逼着脊梁骨。我不知道怎麼能安慰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在幾百里外的老家,母親唯一的親人——小姨,在家人的厭棄里,自絕於世了。我呆愣愣地機械地操作着,心,一直向下沉。
兩年後的今天,我還是站在這裡,眼前空蕩蕩的,不時有黑蚊子襲擊裸露的皮膚。窗下,一塑料垃圾桶,用電線穿過做提芯,裡面裝着炭灰,沉甸甸的。母親身體瘦弱,提着它,一定感覺很重,可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用這隻桶把炭灰送到一百多米外的垃圾池裡去。
我站在此刻的小院裡,陷在記憶里,恍惚不知是在昨日還是今朝。幸福和痛苦,像隔着一條河流——母親的離世,那一條我不願觸碰的洪流,黑色浪濤捲走最初的安寧和最純真的美好,也流去我無數個日日夜夜洶湧而來的淚水。女兒在一張紙上寫着:「經歷了姥姥去世,再讀余華的《活着》,才懂得福貴失去親人,那些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話後面,是怎樣的肝腸寸斷。」
小院裡屋子越來越陳舊了,落雨天屋脊會滲水。前幾年,母親還親自爬上屋頂,重新整理那些疏散了的瓦片。有幾次聽說小院要拆遷,又因為種種原因擱淺了。我是希望它永遠在那裡,留着我的記憶,等在歲月的長河裡。
我一步步踱着,丈量着時光的長度,沿着神秘的隧道,不停地走下去。一道碩大的石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關閉。我被時間無情地驅逐,遺棄在這個殘缺的世界上。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還在這個小院裡,也永遠回不到從前了。 [1]
作者簡介
呂延梅,筆名,綠葉子。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生活在孔孟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