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家鄉的那條小河(水雲汀)
作品欣賞
時光是家鄉的那條小河
家鄉處於肖河古河道內。
從現在的地貌可以看出,這條現在不為人所知的河道曾經波瀾壯闊,河深數丈。曾經我的祖先,抑或是別人的祖先曾為渡不過它而苦惱,曾經畏懼它的洪荒般的粗暴。滄海桑田,又是很多年,這裡的大河逐漸萎縮,成了現在的小河。小河日夜不息,一意東流。開始有人在灘涂上安家,開墾這細軟的沙土,種上了莊稼。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我只知道一輛馬車載着一個婦人,和她的幼兒。透過歲月的塵煙,我能望見那馬車的殘破,他們逃難的狼狽。至於他們從何而來,為什麼落魄至此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名叫海子的人就是我們的祖先。他肩負着繁衍和光大家族的使命。他一次次在我的叔伯的話語裡提及,他是要強改命的精神化身。
他八歲開始當家,當然家裡那時只有母子兩人。也許母親已經過於疲累,特別是在這處還顯陌生的地方,那一個尋常的日子,在那處臨時搭下的茅草屋下,將兒子叫到膝前,交付了主事的權柄。——畢竟婦人是不合適拋頭露面的。
這個海子的祖先睜着還顯懵懂的眼睛,這個重任像是夜晚吃的烤紅薯裝進肚子難以消化。母親的堅決讓他不得不硬着頭皮應承下來。當然事後仍缺不了母親的指點和教化。家裡很快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父輩們還在滔滔不絕地述說着先祖海子的豐功偉績,他們的話語裡提及那位母親的只是一句一筆帶過的話語「寡婦抓(帶)娃」。所有家族壯大的功績全歸於這個先祖海子。
「十一歲就趕馬車。」——這話也令人信服的。畢竟逃難時是有一架馬車的。雖然可能破些,車轅可能有了裂紋,也是用鐵皮箍了一圈,又釘上鉚釘的,車箱的破碎處也鑲了木板木條的,先祖駕駛這樣的馬車穿行街道時一定被男人們所恥笑,女人們雖不至於,也用寬大的袖子掩鼻竊笑。那是清朝什麼年間也無從考證。除了父輩的言傳,我對過去的唯一概念是奶奶嘴裡的嘮叨。
也許就在人們笑話他的時候,他開始慢慢長大,知道了尊嚴,明白了只有自強不息發展壯大才能讓那些人閉嘴。
我想象着他在地主鄙夷的眼光里打着短工,他收麥子很少直起身,像一架機器那樣機械地收割,勞動讓他的臂膀越發強壯,他幹得起勁,不避麥芒刺撓,乾脆脫了單衣,在人們面前呈現了健美的身軀。他不惜力的表現讓地主奉上白面饃的同時,還特意用肥美的炒豬肉犒勞於他,也曾幾次上門談及招他作為長工的想法。
當然有這種堅韌性格的人一定有着遠大的目標,他一次次地委婉拒絕了長工史上最優的待遇。也一次次說服母親,別說干長工,打短工也只是他一時之需,他一定會光大門庭,發家致富。
其實地主吃了閉門羹的同時也不得不把後半段話咽下,他是打算招他為婿的,久歷人世自然能看得出我的海子先祖不是平處臥着的,非龍即虎!地主在夜色的星星點點下走出柴門,他想了想,兩手空空沒有資本的海子要想成功也非易事。想想家裡戴着瓜皮帽的兒子的不上進,私心裡想結交這個潛力股的人,以防百年之後這個人也許會惦念恩情,給兒子以照顧……他開始引為知己,鄉紳的青眼有加很快影響到一眾人,我的先祖得到從未有過的禮遇!
我的先祖的精明強幹,也讓藥鋪掌柜器重。從夥計里拔擢為心腹,他開始背着搭鏈出差。到遠的南山里收藥材,與山西的藥鋪協議合作事宜。寒來暑去又是十年。他再一次拒絕作為贅婿的捷徑,搭鏈里背着沉甸甸的金銀回家,購置上百畝田地。也許因為年饉,土地很便宜。眼前生存的緊迫需要真金白銀,那些有地的人爭搶着出售。供大於求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地是買了,銀錢已所剩不多,他完全安定下來做個富戶,他有更闊大的目標,為此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地主主動上門相幫,願意借錢給他。先祖是硬氣的人,他像曾經的拒絕一樣將他委婉謝絕。這個鄉紳終於說了他的隱憂,希望在家族敗落之時能夠得到回報,並言明以土地抵押。這才讓我的先祖鬆了口。
先祖拿着銀錢在咸陽縣城開了他的第一間藥鋪。幾年後又開了第二家,在別的縣城又開了第三家,第四家。
他開始穿起長袍馬褂,戴着虎皮絨帽,請了帳房先生,請了許多精明的夥計,生意越加紅火。他幾次要接母親到城裡他的豪宅里去,但母親已經很享受村人的羨慕和尊崇了,不願意。田地租給那些農民,田地曾經的主人,每到夏收秋收時只管收租的。家裡牛馬成群,也安置了那些逃難的人為長工。老母親已經升格為老太太了。在翻修氣派的宅第里安心被所有人敬仰。
所以我的先祖仍要回故鄉去。
每次回去他仍舊穿上曾經出門謀生時的夥計服裝,在村里見到鄉親,無論老幼都和靄交談,稱呼。把一些糖果分給孩童,拿一些糕點送給老人,當然也把煙末送給那些抽煙袋的人。當然,那位鄉紳處是常常要去探望的。這讓他有了很高的威望和名聲。
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他從南邊的坡上下來,走到大路邊的山坡邊時,忽然看見草叢裡走出一匹高大的狼,這頭狼有着藍色的眼睛,棕色的皮毛,尾巴像一把掃帚拖在地上。
先祖一楞,習慣地將手伸向腰間,他粗通拳腳,會一些武功。但手還是握緊腰間的刀柄。
奇怪的是,這匹狼並沒有攻擊,而是像一匹馴服的馬兒一樣跪在面前。長長的嘴巴大長着,猩紅的舌頭像紅絲巾紅綢布一樣飄出來。眼裡沒有威嚴,只有乞求。
先祖仔細一看,狼的頭頂有一處大大的瘡,流着粘黃的膿水,它是向人類求助呢!
狼是狡猾的動物,它是故意示弱趁人不備咬住脖子,畢竟它只是一匹孤狼。
先祖打量着狼,這匹狼有小馬駒那麼高那麼大,在群狼里怎麼也是頭狼的角色。它隻身出來也許就代表了一定的誠意。它走出來時腳步踉蹌,肯定被病痛折磨至深!這匹狼也許知道先祖是開藥鋪的!它的嗅覺是靈敏的,它隱在草叢已經很長時間了,也許久難痊瘉的傷口讓它受了長時間的折磨。也許剛開始也抱着遷延的打算,可是越發難受了。為此它無數次地觀察着先祖的出行習慣和頻率。今天,它終於大着膽子向先祖乞憐,它也是抱着死的決心的!
此刻先祖的心裡翻並倒海,他也想繞行,但芥蒂着它會不會從背後攻擊。最終,醫者仁心,他的心裡漾出慈善和悲憫的波紋。遂拿出隨身所帶的雲南白藥,打開紙包,多多地撒下厚厚的一層。他離開的時候,這匹狼眼光里滿是感恩和依賴……
一個月後,先祖忙得晚些,在離鄉十里的地方支走馬車,一個人踏着月色回家。
秋天的玉米田禾很高,抱纓子了,森森地列在道路兩邊。棉花地里依稀着模糊的白色,那是將要摘下的綻開的棉苞。清涼的露水被一陣弱風撫着,「嘀嘀嗒嗒」地落在玉米長長的葉片上,以及腳下的土地上。
秋收是愜意的,而且這些莊稼地都是自己的,先祖像是閱兵的將帥,他興致很高地高唱着秦腔《周仁回府》片段。他的腳步聲很響地敲擊在故鄉的路上。
突然玉米一片騷動,無數的閃着幽光的動物竄出來,很快將它包圍,這些傢伙呲着牙,露着白森森的利齒。嘴皮聳動,仿佛立馬能將它撕碎……
先祖心裡一驚,嘴裡連說不好。他心裡說着大意了,還是堅定地拔出利刃,想做出人生最後一場慘烈的一搏!
是啊,他的一生都在拼搏,在生的路上。他歷經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但也不改初衷,以誠信為本。自知上天給他安排了這樣壯烈的死法,他沒有辦法,只能倉促應戰!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有一匹更高大的狼竄出,它瞧見了他。他也瞧見了它。這匹狼高大威武,神采奕奕,它的眼光的光暈有如燈籠那麼大,在這片光暈里,他依稀有熟悉的感覺。
這匹狼沖在前面,橫跳過去,制止了最前面的幾頭狼,發着威嚴的低吼。那些狼識趣地退去。一瞬間鑽到玉米地里,將那片騷動帶向遠方。
這匹狼抵進他,像狗一樣用頭摩挲着他的夾襖,親吻他的手和胳膊。果然,它就是那匹狼!
狼在表達親昵之後,主動給它帶路,在前面輕快地掄開四蹄引路,一直送他到村口,仰起脖子長長地「嗷——」地叫着,以示分別。
從此往後,這匹狼仿佛知道先祖的行程,無論在他將走的時候,還是回歸的那刻,這匹狼馴服地陪着他,忠誠地守護着先祖的安全。
其實它守護的,還有王家的家業。我家最鼎盛的時候,方圓幾個村子的土地都是我們家的!我能想象,這匹狼跑着跑着,尾巴慢慢地揚起來,像毛毛蟲似的蜷成一個圓,它跑在主人的土地上,它非常自豪,它變成了面前的阿黃,在草叢裡一躍躍地跳動,它抓田鼠,斗蛇,吃蟋蟀,也陪我遊戲。先祖的墳在坡下不遠的地方,他的子孫的墳緊緊地挨着他,我的爺爺的墳緊貼着他的父母,他的爺爺,爺爺緊貼着他的父母,爺爺,直至先祖。
先祖的恓惶,他的苦難消散在故鄉的塵煙和長空里,他延續了我的生,也給我以故鄉,讓我在不遠的城市裡展望,我以最近的對父母的懷念來緬懷先祖,在糾結着苦難和奮鬥的歷程里,在這片熱血的土地上…… [1]
作者簡介
水雲汀,網名丹丹,原名王金助,咸陽秦都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