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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手女子的「巧手」人生(王淑萍)

無手女子的「巧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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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手女子的「巧手」人生》中國當代作家王淑萍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無手女子的「巧手」人生

1

2007年3月20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是二月初二,是我被燙的日子。活了二十八年,殘疾了二十八年。」

——摘自張淑珍日記

1979年2月28日,己未年農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賀蘭山王泉溝一座簡陋的牧羊屋裡,一個十個多月大的女嬰,香香地睡在土炕上,勻實的呼吸如樹葉的微嘆。

女嬰叫張淑珍,是農牧場職工張洪喜的第二個女兒,兩個女兒兩朵花,一家四口,守着賀蘭山,以放牧為生。大山里無水無電,時光漫長而孤寂,女兒的哭鬧、微笑、牙牙而語,是跳躍在枯燥單調日子裡一個個歡快的音符。

農曆二月,乍暖還寒。年輕的父親趕羊上了山,留一群待產的母羊在家。母親既要照料年幼的女兒,又惦記着屋外一群產羔的母羊。

女兒睡着了,母親輕手輕腳扣上了門扉,屋外,一大堆的活計等着她去做。火爐上,一口鐵鍋里煮着由米糠和小米相拌的狗食。許是一聲羊叫,許是一聲狗叫,驚醒了熟睡的小淑珍。她翻身爬起,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母親在屋外忙碌着,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的逼近。米與米糠混合的香味和熱氣騰騰的爐台吸引了嬰兒的目光,她爬向爐台,翻過炕牆,一個趔趄,一頭栽進滾燙的鐵鍋里……火在燒,水在沸騰,嬰兒的雙手、頭、臉與狗食煮在一起,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喚回了離開屋子不過十幾分鐘的母親。看到煮在鍋里的女兒,母親瘋了一般衝上前,一把將女兒抱了起來,「我媽把我從鍋里撈上來時,我的手指已經煮熟脫落,只有幾根筋連着,左耳煮熟脫離了頭部,頭、脖子和胸部粘連在一起,幾乎看不出人樣……」 羊圈建在賀蘭山腳下,遠離村莊,遠離公路,方圓十幾里不見人煙。母親哭啞了嗓子,抱着女兒在山野里呼救,一輛拉煤的車過來,揚起一股塵土而去,一輛拉石頭的車過來,揚起一股塵土而去……終於等到農牧場場部派來救命的車,才將奄奄一息的孩子送到了市醫院。此時,離小淑珍燙傷已經過去了近十個小時。

四十多年前,石嘴山市醫院沒有皮膚修復槍,沒有燒燙傷專用輔料,沒有多功能清創儀,沒有燒燙傷浸浴治療機,甚至沒有專門治療燒燙傷的科室。面對大面積潰爛粘連的皮膚肌肉,醫生盡最大能力進行了清理,將已經煮熟的手指連同周圍壞死的肌肉直接剪掉,然後就是每天輸液、換藥。悲痛欲絕的母親,用一隻小瓶子將女兒被剪掉的幾根殘缺不全的小手指裝了起來,為女兒保存了一段慘痛的記憶。換藥、結痂、撕裂,再換藥、再結痂、再撕裂,換一次藥,脫一層皮。十個月大的孩子,在一次次的撕裂中,哭到無力。兩個月後,醫生無奈地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傷口不癒合,不行你們就把孩子帶回家,是死是活靠天命吧。」母親跪下來求醫生:「大夫,請你想辦法治治我女兒的手吧!孩子沒有了手怎麼活呀。」三度燙傷,肌肉大面積壞死,再高明的大夫,也回天乏術。父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女兒的手骨節由腫到黑,又一節節脫落,最後定格成兩個肉球。

雙手如何失去,如何活了下來,她沒有記憶,只是聽父母說,小時候,她一看到穿白衣服的人就哭。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幼兒所經歷過的傷痛與恐懼,而不斷潰爛流膿的頭部,則占據了她整個童年的記憶。整整十年,她頂着似乎永遠流不完膿血的頭部,疼痛地度日。一團一團的膿血不分季節往外滲,一層一層的新肉不分晝夜往外長。一場腐爛與新生的較量在她的體內無聲無息地進行着,膿血看得見,新肉看不見,傷口癒合的希望像是綿延起伏的賀蘭山,清晰而遙遠。「小時候最高興的事情就是能在放羊的時候撿到蛇皮。蛇皮可以解毒,父母把撿來的蛇皮敷在我頭上,每當有蛇皮敷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的頭很快就會好了。」

相比一生,十年是短暫的;相比身體的疼痛,心靈的疼痛更痛。那場災難,奪去了她的雙手、左耳、滿頭秀髮,將她的大臂與小臂粘連在一起,下巴與胸部粘連在一起,雖然後來經過植皮做了分離手術,也僅僅讓她能夠抬起頭,伸展胳膊而已。

這個生在春天,傷在春天的女孩,生命里只有過一季沒有記憶的明媚春天,人生就已註定進入凜冽的秋冬,從此只與疼痛關聯,要麼來自身體,要麼來自心靈。

2

元月23日 星期三 晴

「在我趕這(着)飲羊的路上,拿着一本作文書邊走邊看。看人家的作文寫的'暮春時節,落英繽紛』,寫的(得)真好,那(哪)像我,連一篇小小的日記都寫不好。」

——摘自張淑珍日記

日子像小淑珍頭上的痂,褪掉一層長出一層,看不到盡頭。轉眼五年過去了,小淑珍六歲了。看着姐姐每天蹦蹦跳跳去上學,她也對媽媽嚷着要上學。媽媽看着女兒光禿禿的「雙手」,暗自垂淚。她知道女兒上學的希望很渺茫,但經不住女兒的苦苦哀求,母親還是一次次帶着她到學校,雖說有着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當一句「你女兒這個樣子到學校來,學生到底是聽老師講課呢還是看她呢?」的話無情地拋到母親面前時,母親還是忍不住哭了。不甘心的母親帶着她又去了幾所學校,得到的答覆幾乎一樣。

看着女兒渴望的眼神,母親含着淚騙她說:「老師說你的年齡太小,學校不收。」小淑珍信以為真,開心地等着自己長大。

山花盛開又凋謝,羊羔產了一茬又一茬,妹妹也背起書包上學了。「媽,妹妹比我小都能上學了,我為什麼還不能上學?」母親無法回答,只好硬着頭皮又將小淑珍帶到了學校,得到的答覆和幾年前如出一轍。

上學無望,她選擇與現實和解。每天晚上,姐姐寫字時,她就趴在旁邊看,姐姐讀拼音,她跟着讀拼音,姐姐背乘法口訣,她跟着背乘法口訣,姐姐寫漢字,她用「手掌」夾住鉛筆,一筆一划地學着寫。剛開始,「手掌」夾不住筆,稍一用力,筆就滑落到地上,她撿起來,再夾再寫。為了趕在姐姐放學回來之前寫會姐姐昨晚教的字,她以樹枝當筆,在地上練習寫字,「手掌」酸了,疼了,兩臂被磨得鮮血淋漓,也捨不得放下「筆」……一年一年練,一個字一個字寫。筆,是姐姐妹妹用過的筆頭或是放羊棍;作業本,是父親的煙盒……就這樣,她艱難地自學完了小學課本。多年後,當我看到一張寫滿了字的「金駝」牌香煙盒時,不禁淚目。

而更讓我淚目的,是她的作家夢。

學會了寫字,學會了查字典,她如饑似渴地看書、寫字,只為了讓生活明亮起來。山里沒有電,很長的日子裡,家裡的照明依靠的是昏暗的電石燈。不知多少個深夜,低矮的牧羊屋裡,電石燈微弱的燈光下,她聚精會神,雙臂夾筆,一筆一划,記錄着一天的生活心情:「今天,中午羊吃的(得)很怪(乖),我回到家,把屋收實(拾)了收實(拾)。」多年後,她說,只有在寫字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她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同。

從1992年開始,張淑珍用雙臂夾着筆寫出了幾萬字的日記。她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想當作家,把我看到的想到的東西都寫出來讓別人看。」她為此不斷地做着努力,一篇作文寫四五遍,寫了抄,抄了改,改了寫,每改一遍她都覺得離作家夢近了一步。有時,為寫一篇作文,她會整夜不睡覺,一筆一划地寫,一字一句地改,直到自己滿意,因為「只有寫作能讓我快樂。」她說她有一個願望,想把自己前半生的經歷寫出來,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前半生》。她說的時候,眼裡閃着晶瑩的光,我翻看着她兩本厚厚的日記,為自己對文字的虧欠而慚愧落淚。

3

6月4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我起的(得)很早,也就是五點多就起來了。起來後,先給驢把草添上,又把那隻灘(癱)了的棉(綿)羊餵好。回來後就扒(趴)在抗(炕)上,看起書來。」

——摘自張淑珍日記

在我關於鄉村的記憶里,女孩子常年放羊的很少。村里人常說一句話:「女兒是客」——娘家只是女兒出生、成長的暫居之地,女兒遲早是要嫁做人婦,在別人家呆一輩子的,所以,父母會在儘可能的條件下,讓女兒免受不必要的苦楚。放羊這種粗苯的活計,一般都是男孩子的事,沒有男孩子的人家,多是父母代勞。在我的村,如果誰家讓女兒常年風吹日曬在野地里放羊是要惹鄉鄰笑話的。

但在張淑珍的日記里,除了家務,與放羊有關的文字占據了大量的篇幅。放羊、飲羊、剪羊毛、賣羊絨……上學無門,她過早地為父母分擔起了家庭重負,八九歲就學會了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沒有手指無法握刀切菜,她將菜刀緊緊綁在光禿禿的手臂上,借用臂力硬是練出了切菜、切面、煎炒烹炸的絕技。重度燙傷後的皮膚異常細膩嬌嫩,沒有手掌,她把手臂當手掌,在搓衣板上一件一件地搓洗衣服,為自己洗,也為全家人洗。

山里無水無電,一家離一家住得很遠。夏天,她挑着扁擔翻過一座山坡挑回全家生活用水,其它季節,她用架子車到十幾里外的農家機井裡往回拉水。即使這樣,她仍然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家裡家外收拾得一塵不染。

而更多的時間,她與羊群為伴。生在大山,羊,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

春夏秋冬,早晨把羊趕出圈吃草,晚上把羊趕迴圈睡覺,風來迎風,雨來淋雨,除了把棉衣換成單衣,把擋風的石頭換成遮陰的樹,淑珍的日子幾乎一塵不變。羊的一生是牧羊人的一年,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在賀蘭山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里,淑珍輪迴着歲月,寂寂無聲。

羊跑,她追;羊用蹄子扒開積雪尋食枯草,她用光禿禿的手臂翻書、寫字。書,是姐姐用過的語文、數學課本和一本破舊的字典;字,是雙臂夾着放羊棍在大地上劃出的痕跡。生活以最殘酷的姿態將她的生命染成灰色,而她以棍代筆,以地為紙,將四季在心中綿延伸展,一筆一划,解鎖着命運的桎梏。

她學會了數數,學會了加減法運算,這點簡單的數學知識,不僅為她枯燥的生活帶來了樂趣,也讓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自信。

在山裡,她見到次數最多的人,就是羊販子。這些生意人不定時地從當地或是周邊省區到淑珍家的羊圈,有時為了羊羔而來,有時為了羊絨而來,有時為了羊毛而來,有時只是為了幾張羊皮。在姐姐和妹妹上學的時候,她是家裡唯一的「文化人」。她和這些或遠或近的生意人們講價還價,過秤稱重,斤斤兩兩,分分角角,她計算得分毫不差。

多年後,她十分動容地說,幸虧自己學會了算術,才讓父母放心地讓她做生意。她要感謝那些生意人,他們從來沒有因為她的容貌歧視她,嘲笑她。相反,他們會和她開玩笑,或是善意地捉弄一下她,然後大家一起開懷大笑。賀蘭山下清冷孤寂的羊圈內外,來自陌生人的友善和溫暖,讓她從最初一見到生人就跑回家鎖上門到可以大大方方地與人談笑風生。她說,感謝賀蘭山,感謝那些善良的人們,讓她接受了自己的外貌,讓她感覺到自己與正常人沒有什麼不同。

心懷美好,眼睛便看得見陽光。

山風冷硬,人心向暖。我也要向那些善良的人們說聲謝謝,謝謝他們在一個失去春天的女孩心上,永久地烙下了春天的溫暖。

4

這個世界,善與惡並存,美與丑共生,人性的複雜就像美麗的蘑菇有毒,而淤泥里卻能開出純潔的花朵。

2003年,封山禁牧後,淑珍離開居住了24年的大山,隨家人搬到了山下,融入了人群。人世的邪惡開始攻擊這個被命運無端戕害的女子。

那年中秋節,她帶着年幼的兒子在公路邊等班車,車來了,她上了車,還沒落座就被售票員翻着白眼無情地趕了下來。她抱着兒子下車,默默退守到路邊,秋風瑟瑟,她緊緊摟着兒子,等下一趟班車過來:「那個售票員可能是怕我這個樣子會嚇壞其他人吧,我不怪她,只是天太冷,覺得很對不起孩子。」

「我人雖然殘疾了,但我的心沒殘疾。」為了不影響大眾的感官,她一年四季戴着假髮,假髮的沉重與厚悶,使她受過傷的嬌嫩頭皮常年承受着難以想象的壓力。「今天,我在家裡沒有帶(戴)帽子。院子裡突然來了幾個人,我趕緊進屋帶(戴)上帽子。一直到晚上,心裡都很不安,真擔心把他們嚇壞了。」——小時候,家裡沒有條件為淑珍置辦一頂假髮,她就常年用帽子或頭巾將頭包起來,為了美觀,但最主要的是怕嚇到別人。

後來有了假髮,她戴上假髮,將沒有頭髮的頭皮和殘缺的左耳遮起來,遠遠看去,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幾年前為了辦一張殘疾證,她不得不摘掉假髮拍照片,照片中的她可以用「面目全非」四個字來形容。她說,被迫摘掉假髮拍照的那一刻,她感覺無奈又淒涼:「其實戴上假髮,我並沒有那麼慘。」

我不知道三度燙傷,一級傷殘,頭頂十年不愈的傷口,被學校拒收,二十多年與羊為伴,來自陌生人的白眼與歧視……這樣的境遇算不算的上慘,只是在她一聲聲的「幸運」里,心疼到流淚。

她所說的「幸運」,顛覆了我對幸運與不幸的認知——

她說,我那么小,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傷口都不癒合,醫院都放棄治療了,沒想到回家後我竟然活了下來。你說,我多幸運!

她說,傷得那麼嚴重,傷口十年才長好,腦袋都快被燙穿了吧,竟然沒有傷到我的腦神經,我竟然不是個傻子。你說,我多幸運!

她說,如果當時兩隻手都從手腕處脫落,我就沒法做針線活。我能夠穿針捏針,全靠左手殘留的這幾根可以活動的骨節,如果沒有這幾根骨節,我根本繡不了花。你說,我多幸運!

她說着,拿起繡花針,一針紮下去,一針穿上來,針引着線,線隨着針,針與線在她的「指尖」上來回翻飛,像蝴蝶。

5

學騎車,學烹飪,學按摩,學刺繡……淑珍的積極樂觀就像陽光,幾乎能讓人忘記那暴風驟雨般的災難,消融那場災難強加給她的痛苦。

10歲時為了學會騎自行車,她以無數次鼻青臉腫的代價,將自行車變成了她的代步工具;不到20歲,她就學會了騎摩托車,當戴上頭盔,啟動引擎,轉動油門的那一刻,她在發動機的轟鳴里,將全世界都甩在了身後;學習製作面點,餃子、丸子、各種糕點在她的「掌心」里活色生香;考取按摩師資格證,推筋導絡,力道均勻……她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揮灑自如。

2010年,31歲的張淑珍報名參加刺繡班,開始了她手工刺繡的生涯——一項至今為止最讓她引以為傲的技能。

在刺繡的世界裡,手,是最基本的工具,與心相連。

可是淑珍沒有手,如何穿針?如何引線?站在刺繡班報名處,她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


「老師,能幹啥不能幹啥我自己知道,您就讓我試試吧。」——不卑不亢,不急不惱,簡單的一句話,擲地有聲。已過而立之年的她,早已不是那個被拒之校園之外卻只能跟在母親身後怯生生回家的小姑娘了,「能用筷子吃飯就能用筆寫字,能用筆寫字就能用針繡花,這是一個道理。雖然之前我從來沒拿過繡花針,但我知道我能行。」憑着一股子韌勁,她這一試,就是十幾年。

十幾年前學刺繡時,兒子才4歲。她帶着兒子到刺繡班學習,兒子在地上跑着玩,她耳朵聽着課,眼睛隨着兒子滿地轉圈圈。別人繡一個小時,她繡兩個小時;別人十點休息,她十二點休息。刺繡班開班20天,她學了20天,孩子跟了她20天。

刺繡是項精細活,需要劈絲,將每根絲線分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以至十二分之一、十六分之一;需要穿針,將細如蠶絲的絲線,穿過微乎其微的針眼;需要引線,將各色長長的絲線從繡布的一端引到另一端,織出色彩明麗的圖案;需要清理線頭,用剪刀剪去凌亂,留一份平整光潔於繡布……每一個動作,都離不開手與眼,手與心的配合。

天天,年年。「手」被扎破了多少回,繡針知道;「手心」纏繞過幾劈絲,繡線知道;線頭與刀刃戰了幾個回合,剪刀知道;綠線如何成了枝葉,紅線如何成了花瓣,粉線如何成了花苞,黃線如何成了花蕊,白線如何成雪,銀線如何成河……她的一雙「手」知道。在刺繡的世界裡,她是統領萬千絲線的王,拿捏着針腳的力度,指揮着針線的走向,安靜在時光里,忘了傷殘,忘了疼痛,一針一針,綿密地繡着生活的底子,用一顆細膩的女兒心,繡紅楓,繡枸杞,繡蝴蝶,繡大朵大朵的牡丹。

在淑珍家裡的牆壁上,掛着好幾幅牡丹繡品,都是她的傑作。她喜歡繡牡丹,在她的一幅繡品里,二十六朵牡丹爭奇鬥豔,一朵紅,一朵玫紅,一朵粉,一朵明黃……她用左手殘留的幾根骨節捏着銀針在繡布上來回遊走,春天在她的「手」中鋪陳開來,線成了花瓣,花瓣成了花,花成了花叢,一隻蝴蝶翩翩而來落在一片花團錦簇中,她端坐在滿園春色里,美好得仿若一個春姑娘。

6

在第一次去採訪淑珍的路上,我對用什麼樣的語氣和神態與她對話反覆斟酌,生怕一不小心會傷害了她的自尊。事實證明,我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

當戴着一頭栗色波浪假髮,化着淡淡的妝,抱着小孩的她從容自信地走向我並向我問好時,我有種心被融化的感覺,瞬間淚目。

「在刺繡班,別的殘疾學員會戴口罩,系圍巾或是不自覺地用手遮掩,我不。殘疾不是錯,有什麼可遮掩的。再說,遮是遮不住的,要想讓別人把你當正常人看,你首先得把自己當正常人。」

根據不同的季節和場合,她戴各式各樣的假髮,長的,短的,直的,卷的。化淡淡的妝,塗閃閃的眼影,勾勒流暢的眼線——她愛美,也愛展現美。大方合體的西裝,層層疊疊的蕾絲,各種跟型的高跟鞋,挺直腰板走在人群里,她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帶孩子,學刺繡,做美食,參加各種技能培訓……張淑珍把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她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上央視《向幸福出發》節目展示才藝,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世界宣告她的存在,之所以有這樣的渴望,只是因為「我不想讓人同情,也不想讓人憐憫,我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社會的尊重和認可。」

哈馬舍爾德說:「我們無從選擇我們命運的框架,但我們放進去的東西卻是我們自己的。」

2021年3月,42歲的張淑珍放下「手」中的繡花針,「拿」起了網球拍,成了一名網球運動員。

和學會寫字、做飯、刺繡一樣,從未打過網球的她再一次向自己發起了挑戰。

為了能將球拍「握」在「手」中,她和隊友們將網球拍的手柄牢牢地綁在胳膊上進行訓練,但手柄和殘肢互不相融,綁得鬆了球拍不穩定,來迴旋轉,影響擊球效果和方向,綁得緊了又互相排斥,殘肢被勒得發麻發紫,皮膚被磨出一道道血跡,每天幾次的松鬆綁綁,每一次,都是煎熬。在西安整整一個月的集訓後,淑珍和其他3名隊員一起,代表寧夏賽區到廣州參加了全國第十一屆殘疾人運動會暨第八屆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諾德杯」網球比賽。廣州五月的網球賽場上,左移右轉,急停猛扣,張淑珍揮舞着球拍,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抽擊,每一滴汗水,都是對命運發起的挑戰,贏來的,是歡呼和掌聲,更是用殘缺的身體書寫完美人生的不屈讚歌。

從運動賽場回來,淑珍的日子又歸於平常,做飯、洗衣、刺繡、打零工,偶爾也會拿起筆,記錄下生活的日常。我的書寫也從未間斷,只是為她寫下的文字遲到了整整三年。三年時間,我見過她做飯、洗衣、刺繡、寫字的樣子,聽過她笑着講述40多年人生里的種種不幸,內心情感噴涌,卻不知該如何起筆,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文字來書寫這個堅強樂觀的女子帶給我的震撼感動

終究只是對現實的還原和記錄,就當是為淑珍做了份人生簡歷,供她保存。

前路漫漫,努力的人總會發光。借用周國平先生的一句話與淑珍共勉:「上帝的眼中沒有殘疾,每一個人都能夠生活得高貴而偉大。」[1]

作者簡介

王淑萍,寧夏作家協會會員,石嘴山市作協副主席,《賀蘭山》雜誌編輯。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