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師以後(鍾叔河)
作品欣賞
無師以後
如果這也算是在無師以後繼續學《詩》的話,學到流口水想吃酒炒雞的程度,真可謂無出息了。但說也奇怪,倒是這樣「學」過的若干篇,至今卻還有印象,甚至記得。
十一歲入學後,國文課一直沒有教《詩》,自學也沒再學它。直到「參加」後開始領薪水,自己買書買了部《四部備要》,中有「據相台岳氏家塾本校刊」的《毛詩》,字大悅目,有時才又讀一讀,亦不外《蒹葭》《兔爰》《黍離》《風雨》《七月》《無羊》《谷風》這幾篇,基本上還是在原來熟悉的圈子裡。目的亦只在追求主觀的感受,毛傳鄭箋從來不看,《備要》別本《註疏》七十卷和《傳箋通釋》三十二卷,更懶得去翻。嚴格說來這當然更不能算「學」,只是隨便看看罷了。
我以為,對於我輩非學者的普通人,老祖宗傳下的古典這份遺產,其實際的價值本只有兩點,一是欣賞,二是寄託。欣賞不限於自家的東西,外國的也是一樣,也許因為新奇,還更覺可喜,這和「老婆別人的好」同是一理。寄託其實也差不多,希臘先賢即是孔孟諸子,尼祿便等於秦皇帝,人情物理固無分古今中外也。不過我們究竟不懂希臘拉丁文,即英法語亦難通曉,「風雨淒淒」這類句子卻能望文生義,至少四個字總還認得,故於本國的古典占有優先享受的權利。不能或不願欣賞古典固然不會妨礙做國民,國民要能欣賞古典亦須具備一起碼的條件,這就是覺悟(即自覺和悟性),而研究能力無預焉。拿《鄭風·風雨》三章來做例子,「風雨淒淒」「風雨瀟瀟」「風雨如晦」的自然現象誰都見過,卻只有孤獨寂寞的人這時才會特別希冀感情的慰藉,寫出這種希冀便成了詩,它的力量是超時空的,故能於千載而後引起我們的共鳴,這就和《詩序》所云「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一點不相干了。好端端的文學作品,偏給加上教化的意義,歷來的詩教便是如此,我所厭煩的也在於此。
後來讀周作人《郝氏說〈詩〉》,得見郝夫人王照圓瑞玉對《風雨》三章的解說:
《風雨》,瑞玉曰,思故人也。風雨荒寒,雞聲嘈雜,懷人此時尤切。或亦夫婦之辭。
首章注又曰:
寒雨荒雞,無聊甚矣。此時得見君子,云何而憂不平?故人未必冒雨來,設辭爾。
這些註解我覺得比毛傳鄭箋孔疏朱注都要好,好就好在只將「君子」看成故人或愛人,反正是生活中的普通人,「風雨」也只是烘托創作氣氛的「設辭」,別無象徵亂世的微言大義,看似平淡無奇,卻全合人情物理,不以意識形態為準則,故最難得,亦深得我心也。這是不是在學《詩》呢,我不知道。不過在感謝郝氏之餘,又悟到歷史上正統經師之外各家關於詩學的論說,其實也可以看看,如郝懿行王照圓夫婦的見解,若無周作人為之發揚,我便不會知道了。周氏還在《讀〈風〉臆補》文中敘述他學《詩》之效道:
不佞小時候讀《詩經》,苦不能多背誦了解,但讀到這幾篇如《王風》「彼黍離離」和「中谷有蓷」「有兔爰爰」,《唐風》「山有樞」,《檜風》「隰有萇楚」,輒不禁愀然不樂。同時亦讀唐詩,卻少此種感覺,唯「垂死病中驚坐起」及「毋使蛟龍得」各章尚稍記得,但也只是友朋離別之情深耳,並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國風》諸篇也。興觀群怨未知何屬,而起人感觸則是事實,此殆可以說是學《詩》之效乎?
作者簡介
鍾叔河,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