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銘箴
《文心雕龍·銘箴》是《文心雕龍》的第十一篇。銘、箴是我國古代兩種較早的韻文。本篇講到的一些具體作品,如黃帝、夏禹、成湯等人的銘,夏、商兩代的箴,雖為後人偽托,但從大量史料和文物來看,劉勰「盛於三代」之說,基本上是符合史實的;至少在商、周兩代,這方面的作品是大量產生了。漢魏以後,除碑文漸盛而「以石代金」外,這兩種文體都如劉勰所說「罕施後代」了。所以,本篇正反映了銘、箴二體在我國古代從產生、盛行到漸衰這一過程的基本面貌。
目錄
原文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題必誡之訓。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於欹器,則先聖鑑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慎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於景鍾,孔悝表勤於衛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棺之錫,靈公有奪里之諡,銘發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於番吾,秦昭刻博於華山,誇誕示後,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至於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准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閒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駸駸,後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后羿,楚子訓民於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有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至於潘勖《符節》,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輿》,義正而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於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武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讚,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後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
贊曰∶
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鑑於水。
秉茲貞厲,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譯文
相傳從前軒轅黃帝在車廂、案桌等物上雕刻銘文,用以幫助自己警惕過錯;夏禹曾在樂器架上雕刻銘文,表示希望聽取他人的意見;商湯王的《盤銘》,提出「一天要比一天新」的規勸;周武王的《戶銘》、《席四端銘》等,寫了必須警戒的教訓;周公在《金人銘》中,強調「語言要謹慎」;孔子在魯桓公廟中,見到欹器而激動得變了臉色。可見先代聖賢,長期以來就注重鑑戒了。銘,就是名稱,觀察器物必須了解它的名稱。正定名稱而明確其作用,是為了重視言行謹慎這種美德。魯國的臧武仲論銘曾說:「寫銘文,對天子應以頌揚其美德為主,對諸侯應以肯定其功績為主,對大夫則只能稱讚其征伐的勞苦。」如夏代帝王有德,九州的首領便送上金屬,鑄成金鼎;周代帝王為了傳示其美德於後代,便在肅慎國送來的箭上雕刻銘文。這就是關於頌揚美德的例子。呂望輔助周武王的功績,曾用金屬鑄成銘文;仲山甫輔佐周宣王的功績,也曾刻在周代的記功器上。
這就是關於肯定功績的例子。晉國魏顆的戰功,曾刻在晉國的景公鐘上;衛國孔悝祖先勤於國事的功勞,曾記在孔悝的《鼎銘》中。這就是只稱征伐之勞的例子。至如說飛廉得到天賜的石槨,衛靈公得到黃泉之下的諡號;銘文竟出現在地下的石槨上,這就太奇怪了!又說趙武靈王曾派人在番吾山上刻他的大腳印,秦昭王叫人在華山上刻了個大棋局:都是用虛誇不實的銘刻來顯示後人,這就很可笑了!仔細看看以上正反兩面的例子,銘文的意義就很清楚了。到秦始皇時,有《泰山》、《琅玡台》等山嶽的刻石,雖然秦代政治殘暴,這些刻石的文辭卻較為潤澤,也還有其暢達之美。
到了漢代,如班固的《封燕然山銘》,張昶的《西嶽華山堂闕碑銘》,其序文也寫得很長了。蔡邕的銘文,更是獨冠古今。如歌頌橋玄的《黃鉞銘》,模仿《尚書》;歌頌朱穆的《鼎銘》,就完全寫成碑文了;這是蔡邕慣於寫碑文的原因。至於馮衍所寫刀、杖、車等雜器的銘文,雖取法周武王,卻寫得事不稱物,詳略不當。此外,崔駰品量器物的銘文,讚頌多而警戒少;李尤寫的大量銘文,內容單薄,文辭瑣碎。他把蓍龜之類神物的銘文,和戲玩的《圍棋銘》攙雜在一起;把寫衡量器的《權衡銘》,放在關於杵臼的銘文之後。李尤在品量器物名稱上,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怎能熟知事物的道理呢!曹丕寫了九種寶物的《劍銘》,所講的刀劍是銳利的,文辭卻很平鈍。只有張載的《劍閣銘》,寫得清明而有辭采。他的銘文有如快馬疾馳,後來居上;晉武帝下令把《劍閣銘》刻在氓山、漢水之間,那是得到適當的處置了。
箴,就是針刺,用以批評過錯,防止禍患,好比治病的石針。這種文體興起後,盛行於夏、商、周三代。《夏箴》和《商箴》,還留下幾個殘餘句子。周代的辛甲,要求各種官吏都寫箴辭,用以針刺天子的過失。其中只有《虞人之箴》一篇,箴體的格式和內容都比較完備。到春秋時期,這種文體逐漸少起來,但還未衰絕。所以晉國魏絳曾用《虞人之箴》中講的后羿,來諷諫晉君;楚莊王曾用「民生在勤」等話來箴戒國人。戰國以後,拋棄道德,專求有功;因此,銘辭代之而興,箴文就基本上絕跡了。到了漢代,揚雄考古,才模仿《虞人之箴》,寫了卿尹、州牧等各種官吏的箴文共二十五篇。
後來崔駰、胡廣等又加以補寫,總稱為《百官箴》。按照不同的官位,提出應該箴戒的事項,充分發揮鑑戒的作用,這就可說是學習古人的清風,繼承辛甲的做法了。漢末潘勖的《符節箴》,比較簡要,卻失於膚淺;東晉溫嶠的《侍臣箴》,內容廣博,卻過於繁雜;西晉王濟的《國子箴》,雖然旁徵博引,內容卻很貧乏;潘尼的《乘輿箴》,內容正確,但又寫得過於蕪雜:所有這些相繼出現的作品,很少寫得恰到好處。至於魏國王朗的《雜箴》,把頭巾、鞋子也寫了進去,雖也有了戒慎的意義,但在箴中寫這種東西是不恰當的。《雜箴》的文詞簡明扼要,是學周武王的銘寫的;但它寫一些水火井灶之類,就顯得拉雜不已了,這是立意不正造成的。
箴是官吏對帝王諷誦,銘是用來品題器物,它們的名稱和用途雖然不同,但引起警戒的作用是一致的。箴主要用來抵禦過失,所以文詞必須準確切實;銘則兼有褒揚讚美的作用,因此,其篇體以弘大潤澤為貴。總的來說,銘和箴所講的事,都必須確實而清楚明白;所用的文詞,都必須簡要而深遠。這就是銘箴二體在寫作上的基本要求。但由於說直話的風氣逐漸消失,記功的制度也長期不存在,所以這兩種文體都不多用,也就很少施行於後代了。今後的作者,應注意取其弘潤、深遠的特點。
總之,銘主要是彰明器物,箴主要是軌範道理。應該牢記警戒的語言,而不要徒取銘箴的形式。要用這種貞正的勉勵,來警戒人的實際行為。內容合於常道就能弘大,文辭則以簡要為美好。[1]
作者簡介
劉勰(約公元465——520),字彥和,生活於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梁代,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漢族,生於京口(今鎮江),祖籍山東莒縣(今山東省莒縣)東莞鎮大沈莊(大沈劉莊)。他曾官縣令、步兵校尉、宮中通事舍人,頗有清名。晚年在山東莒縣浮來山創辦(北)定林寺。劉勰雖任多種官職,但其名不以官顯,卻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和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