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神思
《文心雕龍·神思》是《文心雕龍》的第二十六篇,主要探討藝術構思問題。從本篇到《總術》的十九篇,是《文心雕龍》的創作論部分。劉勰把藝術構思列為其創作論的第一個問題,除了他認為藝術構思是「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外,更如本書引論所說,《神思》篇是劉勰創作論的總綱。創作論以下各篇所討論的問題,本篇從物與情、物與言和情與言三種關係的角度,概括地提出了他的基本主張和要求。
目錄
原文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後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禹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慮後,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並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弱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於巧義,庸事或萌於新意;視布於麻,雖雲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應。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譯文
古人曾說:「有的人身在江湖,心神卻繫念着朝廷。」這裡說的就是精神上的活動。作家寫作時的構思,他的精神活動也是無邊無際的。所以當作家靜靜地思考的時候,他可以聯想到千年之前;而在他的容顏隱隱地有所變化的時候,他已觀察到萬里之外去了。作家在吟哦推敲之中,就像聽到了珠玉般悅耳的聲音;當他注目凝思,眼前就出現了風雲般變幻的景色:這就是構思的效果啊!由此可見,構思的妙處,是在使作家的精神與物象融會貫通。精神蘊藏在內心,卻為人的情志和氣質所支配;外物接觸到作者的耳目,主要是靠優美的語言來表達。如果語言運用得好,那麼事物的形貌就可完全刻劃出來;若是支配精神的關鍵有了阻塞,那麼精神就不能集中了。因此,在進行構思的時候,必須做到沉寂寧靜,思考專一,使內心通暢,精神淨化。
為了做好構思工作,首先要認真學習來積累自己的知識,其次要辨明事理來豐富自己的才華,再次要參考自己的生活經驗來獲得對事物的徹底理解,最後要訓練自己的情致來恰切地運用文辭。這樣才能使懂得深奧道理的心靈,探索寫作技巧來定繩墨;正如一個有獨到見解的工匠,根據想象中的樣子來運用工具一樣。這是寫作的主要手法,也是考慮全篇布局時必須注意的要點。在作家開始構思時,無數的意念都湧上心頭;作家要對這些抽象的意念給以具體的形態,把尚未定形的事物都精雕細刻起來。作家一想到登山,腦中便充滿着山的秀色;一想到觀海,心裡便洋溢着海的奇景。
不管作者才華的多少,他的構思都可以隨着流風浮雲而任意馳騁。在剛拿起筆來的時候,旺盛的氣勢大大超過文辭本身;等到文章寫成的時候,比起開始所想的要打個對摺。為什麼呢?因為文意出於想象,所以容易出色;但語言比較實在,所以不易見巧。由此可見,文章的內容來自作者的思想,而語言又受內容的支配。如果結合得密切,就如天衣無縫,否則就會遠隔千里。有時某些道理就在自己心裡,卻反而到天涯去搜求;有時某些意思本來就在跟前,卻又像隔着山河似的。所以要駕馭好自己的心靈,鍛煉好寫作的方法,而無須苦思焦慮;應掌握好寫作的規則,而不必過分勞累自己的心情。
人們寫作的才能,有快有慢;文章的篇幅,也有大有小。例如司馬相如含筆構思,直到筆毛腐爛,文章始成;揚雄作賦太苦,一放下筆就做了怪夢;桓譚因作文苦思而生病;王充因著述用心過度而氣力衰竭;張衡思考作《二京賦》費了十年的時光;左思推敲寫《三都賦》達十年以上:這些雖說篇幅較長,但也由於構思的遲緩。又如淮南王劉安在一個早上就寫成《離騷賦》;枚皋剛接到詔令就把賦寫成了;曹植拿起紙來,就像背誦舊作似地迅速寫成;王粲拿起筆來,就像早已做好了一般;阮瑀在馬鞍上就能寫成書信;禰衡在宴會上就草擬成奏章:這些雖說篇幅較短,但也由於構思的敏捷。那些構思較快的人,對寫作的主要方法是心中有數的,他們機敏得好像未經考慮就能當機立斷。而構思遲緩的人,心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思路,幾經疑慮才能看清楚,細細推究才能決定。
有些人因為文思敏捷,所以很快就能寫成功;有些人因為多所疑慮,所以歷時較久才能寫好。兩種人寫作雖難易不同,但同樣依靠多方面的訓練。假如學問淺薄而只是寫得慢,才能疏陋而只是寫得快;這樣的人要想在寫作上有所成就,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所以在創作構思時,必然出現兩種毛病:思理不暢的人寫出來的文章常常內容貧乏,文辭過濫的人又常常有雜亂的缺點。因此,增進見識可以補救內容的貧乏;突出重點可以糾正文辭的雜亂。如果見識廣博而又有重點,對於創作構思就很有幫助了。
作品的內容是非常複雜的,風格也各式各樣。粗糙的文辭中會蘊藏着巧妙的道理,平凡的敘事中也可能產生新穎的意思。這就像布和麻一樣,麻比布雖說並不更貴重些,但是麻經人工織成了布,就有光彩而值得珍貴了。此外有些為思考所不及的細微的意義,或者為文辭所難表達的曲折的情致,這是不易說清楚的,也就不必多談了。必須有精細的文筆,才能闡明其中的微妙之處;也必須有懂得一切變化的頭腦,才能理解各種寫作方法。從前伊尹不能詳述烹飪的奧妙,輪扁也難說明用斧的技巧,這的確是很微妙的。
總之,作家的精神活動和萬物的形象相結合,從而構成作品的各種內容。外界事物以它們不同的形貌來打動作家,作家內心就根據一定的法則而產生相應的活動;然後推敲作品的音節,運用比興的方法。倘能掌握構思的法則,創作一定能夠成功。[1]
作者簡介
劉勰(約公元465——520),字彥和,生活於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梁代,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漢族,生於京口(今鎮江),祖籍山東莒縣(今山東省莒縣)東莞鎮大沈莊(大沈劉莊)。他曾官縣令、步兵校尉、宮中通事舍人,頗有清名。晚年在山東莒縣浮來山創辦(北)定林寺。劉勰雖任多種官職,但其名不以官顯,卻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和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