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祝盟
《文心雕龍·祝盟》是《文心雕龍》的第十篇。本篇以論述祝文為主,同時講了與祝文相近的盟文。祝和盟都是古代「祝告於神明」的文體。盟文在歷史上出現較晚,也沒有多少文學意義。祝詞在上古人民和自然鬥爭中就經常用到,後世流傳下來的祝詞,有的是在沒有文字以前便產生了。在有了文字以後,又多以長於文辭的人擔任「祝史」,正如魯迅所說:「連屬文字,亦謂之文。而其興盛,蓋亦由巫史乎。」祝詞的寫作,又注意「練句協音,以便記誦」(《漢文學史綱要·自文字至文章》)所以,祝詞對文學的產生和發展,是有密切關係的。
目錄
原文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於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
昔伊耆始蠟,以祭八神。其辭雲∶「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則上皇祝文,爰在茲矣!舜之祠田雲∶「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於言矣。至於商履,聖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於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於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於礻付廟之祝;「多福無疆」,布於少牢之饋;宜社類禡,莫不有文:所以寅虔於神祇,嚴恭於宗廟也。
自春秋以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於張老賀室,致禱於歌哭之美。蒯聵臨戰,獲祐於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於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者也。漢之群祀,肅其百禮,既總碩儒之義,亦參方士之術。所以秘祝移過,異於成湯之心,侲子驅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
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咒,務於善罵。唯陳思《詰咎》,裁以正義矣。
若乃禮之祭祝,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贊言行。祭而兼贊,蓋引伸而作也。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史執策。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視儀,太祝所讀,固祝之文者也。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於無愧。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涿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祭奠之恭哀也:舉匯而求,昭然可鑑矣。
盟者,明也。騂毛旄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於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預焉?若夫臧洪歃辭,氣截雲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於漢晉,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
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後之君子,宜存殷鑑。忠信可矣,無恃神焉。
贊曰∶
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修辭必甘。
譯文
開天闢地以來,各種神靈都受到祭祀。天地諸神既受尊祀,名山大川都按一定次序致祭。於是風調雨順,各種穀物生長起來。由於億萬民眾的仰賴,便對神靈作美好的報答。但供獻馨香的祭品,要以光明的道德為根本;祝史陳說誠信,就必須以文辭為憑藉。相傳古代的神農氏,開始在歲末祭祀有關農事的八種神靈。他的祭辭說:「泥土返回自己的位置吧,水也歸還到山壑間去,危害莊稼的昆蟲不要興起,草木歸生於藪澤中去(不要生長在良田)!」這就是上古皇帝的祝文了。虞舜在春天的祭田辭中說:「扛着長耜,在南畝農田上努力耕作,四海之人都有穿有吃。」為民謀利的思想,已表現在言辭中了。
到了商湯,德行一天一天高起來。他用黑色的牛來祭告上天,把四面八方之人的罪過,都歸在自己一人身上。這就是他的祭天之詞。商湯還曾駕着毫無裝飾的車馬,去禱求免於旱災,列舉六種過失來責備自己。這就是他求雨的祝文。到周代的太祝,掌管「順祝」、「年祝」等六種祝辭,用「萬物齊生」等話來祭天祭地;用「光明普照」等話來拜迎日出;用「早起晚睡」等話,祝告於祖孫合廟的祭祀;用「多福無疆」等話,寫進祭祖獻食的禱辭;此外,即使是出師打仗時的祭天祭地,也沒有不用祝文的。這些都是為了對神靈表示虔誠,對祖先表示恭敬。春秋以後,褻黷討好神靈的祭祀多起來,以致祭禮祝文,無神不至。如晉國大夫張老慶賀趙武建成新房子,有祝他長久安居於此的禱詞。衛公子蒯瞶身臨戰場,還作了請求祖先保佑勿傷筋骨的祈禱。可見即使在十分倉促和困難的情況下,也是要用祝禱的。
至於《楚辭·招魂》,可說是祝辭最早講究文采的作品。到漢代的各種祭祀,對所有的禮儀都很重視。漢代帝王一方面搜集儒家的議論,一方面又採納方士的辦法。於是內宮秘祝,遇有災變,就祝禱把降罪轉移到臣下或百姓身上,和商湯王把萬方罪過歸於自己的用意完全不同。又如漢代用侲子擊鼓驅疫,簡直就和越巫騙人的說法相同。春秋以來的祝祀已經變質了。相傳黃帝有對白澤獸的「祝邪之文」,東方朔寫過「罵鬼之書」,於是後來的譴責咒文,就極力追求善於責罵。只有曹植的《誥咎文》,才是正確的譴責咒文,又如《儀禮》中所講祭祀死者的祝辭,其內容只是告請死者來享受祭品;到漢魏時的祭文,就同時還要讚美死者生前的言行。祭文中兼用讚辭,是從祭文的意義引伸出來的。此外,漢代的帝王陵墓,還有關於遷移帝王靈柩的哀策文流傳下來;周穆王的妃子盛姬死後,有「內史主持策命」的記載。「策」原只是寫明送葬之物,為了表達哀傷之情才寫成文的。所以,哀策的內容和誄有相同之處,而這種哀文主要是稟告神靈的。它從讚揚死者的事跡開始,最後表達對死者的哀悼;內容上用近於「頌」的文體,卻以「祝」文的形式來表達。所以,漢代太祝所讀的哀策,其實就是同代祝文的發展。
各種文章都表現出一定的文采,用於降神的祝文則要求樸實。祝辭的寫作必須真誠,要於內心無所慚愧。祈禱文的格式,須誠懇而恭敬;祭奠文的格式,應恭敬而哀傷。這就是寫祝禱文的大致要求。如班固的《涿邪山祝文》,就是誠敬的祈禱文;潘岳的《為諸婦祭庾新婦文》,就是恭哀的奠祭文。列舉這些同類作品加以研究,其特點是顯而易見的。
「盟」的意思就是「明」。用赤色的牛、白色的馬,盛放在珠玉為飾的祭器中,祝告於神像前的文辭,就是「盟」。早在夏、商、周三代時的帝王,沒有盟誓,有時須要約誓,用一定語言約定就分開。到周代衰弱之後,就經常進行盟誓了;其流弊所致,竟出現要挾、強制的手段。開始是魯國曹沫迫使齊桓公訂盟,後來有趙國毛遂要挾楚王訂盟。到秦昭襄王和南夷所訂盟約,用珍異的「黃龍」表示決不侵犯夷人;漢高祖分封諸王侯的誓辭,用山河不變之意來寄望諸侯保持長久。但任何盟誓,只有堅持道義才能貫徹到底,道義不存,就會改變原來的盟誓。可見國家的盛衰,事在人為,盟祝之辭有何相干?如漢未臧洪在討伐董卓時的《酸棗盟辭》,真是氣斷長虹;晉代劉琨的《與段匹磾盟文》,也寫得意志堅貞。但他們的誓辭,不僅未能挽救漢、晉的滅亡,當初訂盟的雙方後來反而成為仇敵。由此可見,信誓之辭如不出自真心誠意,訂了盟也是毫無用處的。
「盟」這種文體的主要特點,是必須敘述有關危急情況,獎勵忠孝的品德,約定同生共死,要求合力同心,請求神靈來監視,指上天來作證,以激動之情來確立誠意,並用懇切的意思來寫成盟辭,這就是它的共同點。但「盟」這種文體,不在文辭難寫,而難在用實際行動來對待所寫之辭。對於後來的盟誓者,這是值得引以為鑑的;講求忠信就行了,不要依靠神靈!
總之,慎重的祭祀基於祭祀者自己的道德,祝史的職責主要是寫祝辭。道德的實誠在於嚴肅,祝盟的文辭必須寫得美善。晉代以後更重文飾,祝盟就寫得華麗多采。要是真的能感召神靈,應以誠信無愧為貴。[1]
作者簡介
劉勰(約公元465——520),字彥和,生活於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梁代,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漢族,生於京口(今鎮江),祖籍山東莒縣(今山東省莒縣)東莞鎮大沈莊(大沈劉莊)。他曾官縣令、步兵校尉、宮中通事舍人,頗有清名。晚年在山東莒縣浮來山創辦(北)定林寺。劉勰雖任多種官職,但其名不以官顯,卻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和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