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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那些年逝去的青春里,一定包含了好多我們想做的事情。 當我們想去做時,才發現那是當時的頭腦發熱,結果這件事情不到三天就草草了之了。 或許我寫散文也是一時的頭腦發熱,一時的想寫罷了。 可這也是我的夢想,夢想當一名作家,出版屬於自己的第一本書。
年輕時的夢想可謂多的數不勝數,因為那是我們還是懵懂無知,只是仰望着星空,述說着年少無知的夢想。 可不管我現在想寫作是年少無知,還是頭腦發熱,但我做了,起碼不想為青春留下遺憾……
余秋雨散文集精選
梧桐就在我們住的那幢樓的前面,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在曲徑通幽的那個拐彎口,整日整夜地與我們對視。
它要比別處的其他樹大出許多,足有合抱之粗,如一位「偉丈夫」,向空中伸展;又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繁茂的葉子如長發,披肩掩面,甚至遮住了整個身軀。我猜想,當初它的身邊定然有許多的樹苗和它並肩成長,後來,或許因為環境規劃需要,被砍伐了;或許就是它本身的素質好,頑強地堅持下來。它從從容容地走過歲月的風雨,高大起來了。閒來臨窗讀樹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某日,母親從北方來信:寒潮來了,注意保暖禦寒。入夜,便加了一床被子。果然,夜半有呼風嘯雨緊叩窗欞。我從酣夢裡驚醒,聽到那冷雨滴落空階如原始的打擊樂。於是無眠,想起家信。想起母親說起的家譜,想起外祖父風雨如晦的際遇。外祖父是地方上知名的教育家,一生兩袖清風獻給桑梓教育事業,放棄了幾次外聘高就的機會。然而,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里,他不願屈從於非人的折磨,在一個冷雨的冬夜,飲恨自盡。我無緣見到他老人家,只是從小舅家讀到一張黑色鏡框裡肅然的面容。我不敢說畫師的技藝有多高,只是堅信那雙眼睛是傳了神的。每次站到它跟前,總有一種情思嬗傳於我,冥冥之中,與我的心靈默默碰撞。
浮想聯翩,伴以風雨大作,了無睡意,就獨自披衣臨窗。夜如墨染,頃刻間我也融入這濃稠的夜色中了。驚奇地發現,天邊竟有幾顆寒星眨巴着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錯覺,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風,粗暴狂虐的北風。這時,最讓我「心有戚戚」的便是不遠處的那株梧桐了。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輪廓,承受着一份天邊的蒼涼。陣風過處,是葉葉枝枝互相簇擁顫起的呼號,時而像俄羅斯民謠,時而像若有若無的詩歌。不知怎的,外祖父的遺像又驀然浮上眼帘,似與這株沉默的梧桐有種無法言喻的契合。不求巨臂擎天的聞達,但也有蔭庇一方的坦蕩。
次日醒來,紅日滿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樹黃葉。推開窗欞,讀到的樹,竟是一個顯山露水的甲骨文字;沒有昨日那遮天蔽日的葉子,剩下的是虬樹挺干。我的心像是被誰擱上了一塊沉重的冰,無法再幻作一隻鳥,向那棵樹飛去了。這一夜的風呵,就凋零了滿樹的生命!而風又奈你何,墜落的終要墜落,無須挽留,你還有一身傲骨與春天之前的整個冬季抗爭!
於是,我讀懂了梧桐的寂寞,不是慨嘆韶華流逝的漠然,不是哀怨人潮人海中的孤寂,而是一種禪意,一種寧靜和虛空的玄奧,服從自然又抗衡自然,洞悉自然又糊塗自然,任風雕雨蝕,四季輪迴,日月如晦,花開花落,好一種從容淡泊的大度!不禁又感慨起外祖父的英年早逝,悲哀起他屈從天命的無奈、悲哀起那個年代裡的人們。
又是一陣熟悉的樹葉婆娑的沙沙聲響,親切地叩擊着耳鼓。俯目望去,一個紅衣女孩雀躍在那黃葉覆蓋的小徑,那模樣似乎每一片葉子都在為她青春的步履伴奏。此刻,我的窗台上,撲進一闕蓬鬆的陽光,灑在案前昨夜未曾合上的一卷舊書上
余秋雨經典散文集 余秋雨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着有系列散文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行者無疆》《摩挲大地》《尋覓中華》《何謂文化》《中國文脈》等。
《文化苦旅》是余秋雨的代表作。《文化苦旅》以余秋雨在全國各地的文化遺蹟之地的遊覽過程為線索,以深刻思想和極具震撼力的語言,揭示中國文化內涵,考問歷史和人生的深層意義。《文化苦旅》向讀者展示了余秋雨淵博的文學和史學功底以及豐厚的文化感悟力和藝術表現力,是當代散文領域的範例。
《山居筆記》一書的寫作,始於一九九二年,成於一九九四年,歷時兩年有餘。為了寫作此書,作者辭去了學院的行政職務,不再上班,因此這兩年多的時間十分純粹,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投入那麼多時間才寫出十一篇文章,效率未免太低,但作者的寫作是與考察聯在一起的,很多寫到的地方不得不一去再去,快不起來。有一次為了核對海南島某古蹟一副對聯上的兩個字,幾度函詢都得不到準確回答,只得再去了一次。這種做法如果以經濟得失來核算簡直荒誕不經,但文章的事情另有得失,即所謂「得失寸心知」,為學嚴謹的態度可見一斑。
余秋雨經典散文(二)收藏昨天 經常有年輕朋友來信詢問一些有關人生的大問題,我總是告訴他們,你其實已經有了一位最好的人生導師,那就是你自己。
這並非搪塞之言。人生的過程雖然會受到社會和時代的很大影響,但貫穿首尾的基本線索總離不開自己的個體生命。個體生命的完整性、連貫性會構成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個小點都指向着整體價值。一個人突然地沮喪絕望、自暴自棄、挺而走險,常常是因為產生了精神上的「短路」,如果在那個時候偶然翻檢出一張自己童年時代的照片或幾頁做中學生時寫下的日記,細細凝視,慢慢誦讀,很可能會心情緩釋、眉宇舒展,返回到平靜的理性狀態。其間的力量,來自生命本身,遠遠大於旁人的勸解。
拿起自己十歲時候的照片,不是感嘆韶華易逝,青春不再,而長久地逼視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它提醒你,正是你,曾經有過那麼強的光亮,那麼大的空間,那麼多的可能,而這一切並未全然消逝;它告訴你,你曾經那麼純淨,那麼輕鬆,今天讓你苦惱不堪的一切本不屬於你。這時,你發現,早年自己的眼神發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財寶,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放回原處。除了照片,應該還有其它更多的信號,把我們的生命連貫起來。
為此,真希望世間能有更多的人珍視自己的每一步腳印,勤於記錄,樂於重溫,敢於自嘲,善於修正,讓人生的前前後後能夠互相灌溉,互相滋潤。其實,中國古代顯赫之家一代代修續家譜也是為了前後之間互相灌溉、互相滋潤,你看在家譜中呈現出來的那個清晰有序的時間過程是那麼有力,使前代為後代而自律,使後代為前代而自強,真可謂生生不息。個人的生命也是一個前後互濟的時間過程,如能留諸記憶,定會產生一種迴蕩激揚的動力循環,讓人長久受益。一個人就像一個家族一樣,是不是有身份、有信譽、有責任,就看是否能把完整的演變脈絡認真留存。
我們也許已經開始後悔,未能把過去那些珍貴的生活片段保存下來,殊不知,多少年後,我們又會後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投身再大的事業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事業,聆聽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故事,我們一定會動手動筆,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這樣的事情稱之為「收藏人生的遊戲」。讓今天收藏昨天,讓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斷片連成了長線,原先的水潭連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會再有腐臭和乾涸的危險。
絕大多數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統形態。豈能等待自己傑出之後再記載?傑出之所以傑出,是因為罕見,我們把自己連接於罕見,豈不冒險?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麼就不要鄙視世俗年月、庸常歲序。不孤注一擲,不賭咒發誓,不祈求奇蹟,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緩而負責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記憶和嚮往的雙向路途上,這樣,平常中也就出現了滋味,出現了境界。珠穆朗瑪峰的山頂上寒冷透骨,已經無所謂境界,世上第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實的山河間。秋風起了,蘆葦白了,漁舟遠了,炊煙斜了,那裡,便是我們生命的起點和終點。
想到起點和終點,我們的日子空靈了又實在了,放鬆了又緊迫了,看穿了又認真了。外力終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師只能是生命本身。那麼,就讓我們安下心來,由自己引導自己,不再在根本問題上左顧右盼。
左顧右盼,大漠荒荒,其實自己的腳印能踩出來的只是一條線。不管這條線多麼自由彎曲,也就是這麼一條。要實實在在地完成這一條線,就必須把一個個腳印連在一起,如果完全捨棄以往的痕跡,那麼,誰會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時曾一次次感嘆:只有連貫,而且是某種曲線連貫,才會留下一點美,反之,零碎的腳印,只能是對自己和沙漠的雙重糟踐。
我最合適什麼?最做不得什麼?容易上當的彎路總是出現在何處?最能誘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麼樣的?具備什麼樣的契機我才能發揮最大的魁力?在何種氣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頓?……這一切,都是生命歷程中特別重要的問題,卻只能在自己以往的體驗中慢慢爬剔。昨天已經過去又沒有過去,經過一夜風乾,它已成為一個深奧的課堂。這個課堂里沒有其他學生,只有你,而你也沒有其它更重要的課堂。
因此,收藏人生,比收藏書籍、古董更加重要。收藏在木屋裡,收藏在小河邊,在風夕雨夜點起一盞燈,盤點查看一番,第二天風和日麗,那就拿出來晾晾曬曬。
——讀《人生紀年》
余秋雨經典散文(三)夜雨詩意 早年為了學寫古詩,曾買過一部線裝本的《詩韻合壁》,一函共6冊,字體很小,內容很多。除了供查詩韻外,它還把各種物象、各種情景、各種心緒分門別類,纂集歷代相關詩句,成了一部頗為齊全的詩歌詞典。過去文人要應急寫詩時,查一直,套一套,很可快速地炮製出幾首來。但是毫無疑問,這樣寫出來的詩都是不值一讀的。只有在不帶寫詩任務時隨便翻翻,看看在同一名目下中國詩化語詞的多方匯集,才有一點意思。
翻來翻去,眼下出現了「夜雨」這一名目,那裡的詩大多可讀。既然是夜間,各種色相都隱退了,一切色彩斑斕的詞彙也就失去了效能;又在下雨,空間十分逼仄,任何壯舉豪情都鋪展不開,詩句就不能不走向樸實,走向自身,走向情感,李商隱着名的《夜雨寄北》堪稱其中典範。
光聽着窗外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便滿心都會貯足了詩。要說美,也沒有什麼美,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渾身濕透。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下,你會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囂一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一的寧定,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注,特別遙遠。
夜雨款款地剝奪了人的活力,因此夜雨中的想象又格外敏感和畏怯。這種畏怯又與某種安全感拌和在一起,凝聚成對小天地中一脈溫情的自享和企盼。在夜雨中與家人圍爐閒談,幾乎都不會拌嘴;在夜雨中專心攻讀,身心會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會思念到立即尋筆寫信;在夜雨中挑燈作文,文字也會變得滋潤蘊藉。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對富而立。黯淡的燈光照着密密的雨腳,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熱氣呵成一片迷霧。你能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能看得很遠。風不大,輕輕一陣立即轉換成漸瀝雨聲,轉換成河中更密的漣漪,轉換成路上更稠的泥濘。此時此刻,天她間再也沒有什麼會干擾這放任自由的風聲雨聲。你用溫熱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霧氣,看見了窗子外層無數晶瑩的雨滴。新的霧氣又騰上來了,你還是用手指去劃,劃着劃着,終於劃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夜雨是行旅的大敵。
倒不是因為夜間行路艱難,也不是因為沒有帶着雨鞋和傘。夜雨會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會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遠、孤苦的處境,顧影自憐,構成萬里豪情的羈絆。
不是急流險灘,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無數旅行者頓生反悔,半途而歸。我不知道法顯、玄奘、鄭和、鑒真、徐霞客他們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們最強的意志,是衝出了夜雨的包圍。
如我無用之輩,常常會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鄉村旅店裡,把地圖拿出來細細查看。目光在已經走過的千里之間來回,痴想着其間在夜幕雨帳籠罩下的無數江河和高山。這樣的夜晚,我常常失眠。為了把這種沒出息的惰怠心緒驅趕,我總會在夜雨中邀幾個不相識的旅人長時間閒談。
但是,真正讓心緒復歸的,完全不是這種談話,而是第二天晴朗的早晨。雨後的清晨,鋪天蓋地奔瀉着一種興奮劑,讓人幾乎把昨夜忘卻;又不能完全忘卻,留下一點影子,陰陰涼涼的,添一份淡淡的惆悵。
在人生的行旅中,夜雨的魅力也深可尋探。
我相信,一次又一次,夜雨曾澆媳過突起的野心,夜雨曾平撫過狂躁的胸襟,夜雨曾阻止過一觸即發的爭鬥,夜雨曾破滅過兇險的陰謀。當然,夜雨也所折過壯闊的宏圖、勇敢的進發、火燙的情懷。
不知道歷史學家有沒有查過,有多少烏雲密布的雨夜,悄悄地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步伐。將軍舒眉了,謀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靜了,俠客止步了,戰鼓停息了,駿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斷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錨了,酒氣消退了,狂歡消解了,呼吸勻停了,心律平緩了。
余秋雨經典散文(四)道士塔 莫高窟大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從幾座坍弛的來看,塔心豎一木樁,四周以黃泥塑成,基座壘以青磚。歷來住持莫高窟的僧侶都不富裕,從這裡也可找見證明。夕陽西下,朔風凜冽,這個破落的塔群更顯得悲涼。
有一座塔,由於修建年代較近,保存得較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讀去,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籙!
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見過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遇見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民,逃荒到甘肅,做了道士。幾經周折,不幸由他當了莫高窟的家,把持着中國古代最燦爛的文化。他從外國冒險家手裡接過極少的錢財,讓他們把難以計數的敦煌文物一箱箱運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只得一次次屈辱地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捲,嘆息一聲,走到放大機前。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只是這齣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輕詩人寫道,那天傍晚,當冒險家斯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淒艷的晚霞。那裡,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真不知道一個堂堂佛教聖地,怎麼會讓一個道士來看管。中國的文官都到哪裡去了,他們滔滔的奏摺怎麼從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時已是20世紀初年,歐美的藝術家正在醞釀着新世紀的突破。羅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諾阿、德加、塞尚已處於創作晚期,馬奈早就展出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們中有人已向東方藝術家投來羨慕的眼光,而敦煌藝術,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里轉轉,就像一個老農,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里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着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裝上一個長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開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農民做事就講個認真,他再細細刷上第二遍。這兒空氣乾燥,一會兒石灰已經干透。什麼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淨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了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
當幾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雕塑就顯得過分惹眼。在一個乾乾淨淨的農舍里,她們婀娜的體態過於招搖,她們柔柔的淺笑有點尷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裡搞上幾個天師、靈官菩薩?他吩咐幫手去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雕塑委曲一下。事情幹得不賴,才幾下,婀娜的體態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了泥巴。聽說鄰村有幾個泥匠,請了來,拌點泥,開始堆塑他的天師和靈官。泥匠說從沒幹過這種活計,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點意思就成。於是,像頑童堆造雪人,這裡是鼻子,這裡是手腳,總算也能穩穩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他們刷白。畫一雙眼,還有鬍子,像模像樣。道士吐了一口氣,謝過幾個泥匠,再作下一步籌劃。
今天我走進這幾個洞窟,對着慘白的牆壁、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直晃動着那些刷把和鐵錘。「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迷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閒人何必喧譁?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麼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着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牆壁一震,裂開一條縫,裡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打開,呵,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着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現在,他正銜着旱煙管,扒在洞窟里隨手翻檢。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只是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牆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台葉熾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專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台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只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几淨的書房裡翻動出土經卷,推測着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付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着鬍鬚,吩咐手下:「什麼時候,叫那個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里、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願意變賣自己的全部財產,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回去的路費。他們願意吃苦,願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打開的洞窟趕來。他們在沙漠裡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里,也正茶香縷縷。
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了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萬里衝刺的最後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邸,沒有碰見冷漠的博物館館長,甚至沒有遇到看守和門衛,一切的一切,竟是這個骯髒的王道士。他們只得幽默地聳聳肩。
略略交談幾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設想好的種種方案純屬多餘,道士要的只是一筆最輕鬆的小買賣。就像用兩枚針換一隻雞,一顆紐扣換一籃青菜。要詳細地複述這筆交換賬,也許我的筆會不太沉穩,我只能簡略地說:1905年10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着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疊銀元換取了24大箱經卷、5箱織絹和繪畫;1908年7月,法國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10大車、6000多卷寫本和畫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象的低價換取了30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5大箱、600多卷經卷......
道士也有過猶豫,怕這樣會得罪了神。解除這種猶豫十分簡單,那個斯坦因就哄他說,自己十分崇拜唐僧,這次是倒溯着唐僧的腳印,從印度到中國取經來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開了門。這裡不用任何外交辭令,只需要幾句現編的童話。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車,又一大車。都裝好了,紮緊了,吁——,車隊出發了。
沒有走向省城,因為老爺早就說過,沒有運費。好吧,那就運到倫敦,運到巴黎,運到彼得堡,運到東京。
王道士頻頻點頭,深深鞠躬,還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稱斯坦因為「司大人諱代諾」,稱伯希和為「貝大人諱希和」。他的口袋裡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銀元,這是平常化緣很難得到的。他依依惜別,感謝司大人、貝大人的「布施」。車隊已經駛遠,他還站在路口。沙漠上,兩道深深的車轍。
斯坦因他們回到國外,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們的學術報告和探險報告,時時激起如雷的掌聲。他們在敘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讓外國聽眾感到,從這麼一個蠢人手中搶救出這筆遺產,是多麼重要。他們不斷暗示,是他們的長途跋涉,使敦煌文獻從黑暗走向光明。
他們是富有實幹精神的學者,在學術上,我可以佩服他們。但是,他們的論述中遺忘了一些極基本的前提。出來辯駁為時已晚,我心頭浮現出一個當代中國青年的幾行詩句,那是他寫給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勳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着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麼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麼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麼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雲的戰陣
決勝負於城下
對於這批學者,這些詩句或許太硬。但我確實想用這種方式,攔住他們的車隊。對視着,站立在沙漠裡。他們會說,你們無力研究;那麼好,先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比比學問高低。什麼都成,就是不能這麼悄悄地運走祖先給我們的遺贈。
我不禁又嘆息了,要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下來了,然後怎麼辦呢?我只得送繳當時的京城,運費姑且不計。但當時,洞窟文獻不是確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裝木箱,只用蓆子亂捆,沿途官員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兒歇腳又得留下幾捆,結果,到京城已零零落落,不成樣子。
偌大的中國,竟存不下幾卷經文!比之於被官員大量糟踐的情景,我有時甚至想狠心說一句:寧肯存放於倫敦博物館裡!這句話終究說得不太舒心。被我攔住的車隊,究竟應該駛向哪裡?這裡也難,那裡也難,我只能讓它停駐在沙漠裡,然後大哭一場。
我好恨!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比我恨得還狠。他們不願意抒發感情,只是鐵板着臉,一鑽幾十年,研究敦煌文獻。文獻的膠捲可以從外國買來,越是屈辱越是加緊鑽研。
我去時,一次敦煌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正在莫高窟舉行。幾天會罷,一位日本學者用沉重的聲調作了一個說明:「我想糾正一個過去的說法。這幾年的成果已經表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
中國的專家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們默默地離開了會場,走過了王道士的圓寂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