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老屋(劉元鋒)
作品欣賞
故鄉的老屋
題記:老屋是兒時的記憶,也是心中念念不忘的故鄉。今年二月初七,伴隨着挖掘機的轟鳴,那個承載了我多年鄉愁記憶的老屋轟然倒地,兒時成長的樂園也永遠停留在了記憶中。五一節趕回老家,新房已砌好牆正待澆頂,老屋終究停留在腦海中,敲擊鍵盤記錄印象中的老屋,以作追憶。
我的老家在豫西南一個三面環水的小村莊,東邊默河、西邊湍河、南邊兩河交匯,村民世代多以農耕為生,民風淳樸。
老屋在村裡面的黃楝樹院中部西側。顧名思義,院子裡長着一棵很大的黃楝樹,枝繁葉茂、樹幹高大,也是鳥兒們的樂園。只可惜上世紀六十年代伐掉了,聽老人說能從村口遠遠望見黃楝樹的樹冠,每年樹下幾個能罩住的房頂都是白乎乎的鳥糞。這樣一個院子,只有一條小道可以進出,前後左右鄰居都是一個大家族的,那時候10多戶幾十口人就住在黃楝樹院這麼一個院子裡。
我家老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農家小院,建成於上世紀70年代,是舅舅和外爺用土胚砌牆一槽一槽夯建起來的。老屋不大,正房坐西朝東三間,偏房坐北朝南兩間,樓門在東邊靠着出入黃楝樹院的小道,南邊是鄰居家後牆。據母親說,當時蓋老屋還費了不少心思和功夫,蓋房子的「黃道吉日」擇定後就要開始打駁岸,然後挖根腳、砌大腳,水泥灌漿用不起,就用堅硬的大石頭砌大腳,砌平地面後就砌小腳,又稱為「子腳」,這樣土牆就壓着「子腳」向上壘。夯牆是建房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將兩塊木板搭在一起,置於將要打成的牆體兩側,構成一個適當寬度的「槽」,填土和麥糠於槽內,兩人手持石夯錘依次夯打,這種建房方式叫「夯土版築」。牆築好之後,拍牆的人要用木拍把將牆體拍實,然後用刷子澆上水再拍,如此反覆將牆體砌好。等到牆建好之後,再選用上好的木料構成梁、檁、椽,搭建好屋頂支撐架,用蘆葦杆結頂,外敷泥漿鋪放青瓦。這便是豫西南地區建房子的主要步驟。
建老屋的時候,先蓋好三間正房,也就是一間堂屋和兩間臥室,現在可以說是兩室一廳,北側住着奶奶和姐姐,南側住着父母和我們哥倆。蓋好正屋,又在北間東邊蓋了兩間面南的偏房,一間用作雜物農具存放、一間用作廚房。如此,老屋便有了後來記憶中的模樣。
溫暖的港灣
老屋院子不大卻還算寬敞,在那裡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小學、中學階段。
老屋的門沿上方安裝了一個生產隊大廣播,我是從那裡聽到了「星星點燈」、「大海」等流行歌曲,開啟了我人生的音樂啟蒙。堂屋中間是毛主席和華國鋒主席的偉人像,下面是土坯砌的1米多高40多公分的條幾,擺放着全家合影的相框和茶葉、茶壺、茶杯、白糖等零碎物品,茶几外面是一個八仙桌,用於平時各種零碎物品臨時放置。堂屋中間還有一個50公分高的正方形桌子,那裡是我們寫作業、讀書的地方,客人來了就變成了招待的餐桌,也是母親為我們縫補針線、編織衣物、剝玉米和花生的地方。北牆南牆上貼滿了是我們姊妹三上學時獲取的各類獎狀,見證了我們的求學成長和煤油燈下奮筆書寫作業的場景。
兩間臥室,北間靠里西側是奶奶的大木床,東床頭是一個大黑色箱子,裡面裝着不同季節的衣服和厚薄被子,南床頭還有一個帶鎖的小盒子,是我兒時收集的石子、彈殼、火柴皮、彈弓等等各類玩具的大倉庫。兒時我最喜歡躺在奶奶床上,翻閱那些薛剛反唐、水滸傳、三俠五義等武俠書籍,或者在老式桌子上擺弄我的玩具,也喜歡在老式的椅子上坐下來眯着眼看着天窗。北側的臥室,也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港灣之一,那時我們在這裡捉迷藏、跳高、打撲克、抓石子,也會在被父母責罵時躲進去當成溫暖的港灣。
老屋的偏房是美食的倉庫,西側平時堆了一些常用的農具,一到收穫季節便成了堆放糧食和農產品的地方。裡面不僅有小麥、玉米、紅薯片、土豆、花生,還有玉米杆、芝麻杆、玉米棒和花生秧等耐燒的柴火。在農村,花生是我們最喜歡的零食,小夥伴們最喜歡在柴火堆躲捉迷藏,吃着花生秧沒摘乾淨的花生。
偏房東側是廚房,北邊是兩口燒柴的大鐵鍋,一口用於蒸饅頭、燉大菜,一口用於平時做飯菜,小時候我們經常幫奶奶添柴燒火,每次灶間的爐火映紅了我們的臉龐,滋滋作響的鐵鍋里熱菜和饅頭慢慢滲出香氣,心裡便會感到一股莫名的溫馨。東邊是兩口水桶,裡面裝着的是平時做飯需要的井水,我到初中時已能到院子外邊水井打水,並且一次可以挑兩桶水回家。老屋的井水水質清甜、冬暖夏涼,夏天熱時直接飲用特別涼爽,還可以做拌涼麵,別提多美味了。屋子的南邊是切菜的案板,上面有油鹽醬醋等各類調料,是父母做菜時候的加工場地。
和大多數的豫西南農房一樣,老屋是瓦房,屋頂鋪滿了小青瓦。放瓦的方式是弧形瓦凹部向上,凸部向下,層層相壓,在兩瓦交界處再以泥封實,在沒有平整樓頂的時候,屋頂上是曬玉米、花生、紅薯片等農產品的好地方。因為怕壓碎瓦片,每次曬糧食的時候,父母都是讓瘦小的我上到屋頂去。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會在早上把半袋子糧食鋪開,中午的時候上去用耙子把糧食翻翻,等到太陽落山前再把糧食都收下來。那個小小的房頂,也曾是我的秘密「據點」,有時候在收糧食的間隙,我會一個人騎在屋頂房脊上俯瞰村子,眺望着遠方。
老屋的樓門也是溫馨的記憶。樓門是一座雙開木門,樓頂是低矮瓦脊,它不僅僅是一個交通通道,還是一個社交場所。鄰里的八外婆、三外婆等老人經常來到門前,說一說村裡的家長里短,奶奶也喜歡坐在門口扇着扇子,同鄰里鄰居拉拉家常,給孩子們些小吃,給我講山裡的故事和傳說。每年的春天和秋天,負責保管村里戲劇服飾的三外爺還會把成箱子的戲衣拿出來到樓門晾曬,我們一方面協助看着防止豬狗的扯拽,一方面也在樓門下換着各種衣服享受戲劇的樂趣。
樓門雖然有鎖但經常不鎖,它連接着院裡院外、鄰里鄉鄰,也連接着老屋和屋外的世界,是我長大後夢中經常夢到的地方。通過那座小小的門口,我們姊妹三跨過了門口走出了老家,卻沒想到那時對於離開有多麼期盼,現在就有多麼思念。
兒時的樂園
老屋的院子盛滿了兒時的回憶,60多平米的不大院子,是我們同齡人回家遊玩的樂園。下午放學回家後,來不及放下書包,小夥伴們就不約而同地聚集到院子裡,跳房子、打陀螺、堆泥人、推鐵圈……回憶里永遠是和小夥伴們一起追逐打鬧的樂趣。
院子東南角還有一口四五米深、一米多寬的地窖,主要用於儲藏紅薯。窖口高出地面20多公分,平時用廢棄大鐵鍋蓋着,每到取紅薯時,大人就用一個繩子綁一個身材瘦小靈活的孩子下去,取一籃子管上一段時間。地窖冬暖夏涼,是我們小時候的秘密樂園之一,但後來家裡紅薯種得越來越少,地窖也漸漸成為了擺設,不記得哪年父母就將它填了,我知道時心裡還多少有些失落。
院子東、南、西三面有3棵棗樹,長得非常茂盛,給我的童年帶來了很多快樂。從記事起,3棵棗樹基本都有一個大人環抱那麼粗,春天的時候,棗樹會開出密密匝匝的米黃色小花,濃郁的香味灑滿了整個小院;夏天的時候,棗樹枝葉繁茂、樹冠高大,為小院子遮擋陽光,樹下是家人們乘涼的好地方;秋天的時候,3棵棗樹都結滿了紅的、綠的棗子,如寶石一般隱藏在綠色的樹蔭里。
3棵棗樹雖然一起競相成長,但也各有特點。南邊的那棵棗樹枝繁葉茂,等到棗子快成熟時正是暑期,我們經常趁父母不注意,拿個小棍敲打那些由青綠已變稍黃、或綠中帶紅的如瑪瑙般的棗子,撿起放在嘴裡吃脆甜甜的。西邊那棵棗樹樹幹又直又高,我們叫它笨棗,因為它的成熟期總要晚一些,結的棗子也小一些,遠沒有南邊樹上的棗子那麼甜。東邊的那棵棗樹比另外的2棵要細些,是家裡的迎客棗,因為它的枝葉總是伸出樓門外邊隨風而舞。奇怪的是,它的棗子是也是不一樣的,靠外邊迎風的區域每年棗子特別甜,而靠裡邊的棗子吃起來則是木木的。有一年的狂風暴雨之中,東邊這棵棗樹的樹幹被吹折了,後來只留下樹根。
不記得是哪年,父母在老屋西南角靠着正房南側建了一個鴨舍開始養鴨子,最多的時候有10多隻。春天是孵養小鴨子最好的季節,父母在集市上買回的小鴨子,需要青菜和玉米磣伴着餵養,等到2到3個月後,就可以把這些鴨子散養到河裡了。鴨子的飼養也很簡單,早上我們給餵點青菜和雜糧,然後鴨子就會一字排隊的往河邊去,白天鴨子們就在河裡戲水吃小魚小蝦,到晚上總有一隻頭鴨帶着群鴨回家,幾次來回鴨子便「知道」回家的路。記憶最深的是,有一隻坡腳的鴨子總是搖搖晃晃的走在最後,它和鴨群不緊不慢地成隊回家,從來沒有掉隊。鴨舍好像到我上高中時就不再使用了,家裡也沒有再繼續養鴨了,但我仍然能夠回想起鴨舍的樣子,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時光。
從出生到離家上學,我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度過了18年最美好的時光,那裡也曾留下了我兒時最美好的記憶。小院子裡,我曾在春天播下向日葵種子,呵護到一人多高,卻因小豬亂跑而折斷,為此我還心疼了好久;我也曾在涼爽的夏夜仰望繁星滿天,聆聽老人口中的仁義禮智信故事;我曾在秋天爬樹晾曬玉米,看一串串金黃的玉米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為大樹穿上黃色的外套,感受豐收的喜悅;我也曾在寒冷的冬天,和父母一起在小院裡搖曳豆腐篩架子,幫別人家蒸豆腐換取讀書費,看淡淡的煙火從小小的院子裡一直升騰到空中,變得越來越稀疏.....
北漂後的思念
1999年,我考上大學那年的春節,是我在老屋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寒假到家,父親帶着我們到東河拉了一車細沙,在院子鋪了一個小道,將閒置的鴨舍也撒了些細沙。然後將老屋牆上的舊報紙刮去,貼上些新報紙,屋裡屋外打掃一新,一家人在老屋裡開開心心地過了一個春節。開春後,對老房子四周的牆角進行了修葺加固,房頂漏水的地方也做了防水。一番修整下來,院子裡里外外煥然一新,仿佛院子剛剛修葺完成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個春節也是老屋最後的高光時刻。
第二年開始,姐姐在臨鎮上班,哥哥和我都還外地讀書,這時姐姐家剛有孩子,暑期父母就搬到臨鎮姐姐家照顧小外甥女。我和哥哥畢業之後都在外地工作,老屋就只有父母親偶爾回去小住一段。那個曾經熱鬧非凡的小院和老屋,也在時光里慢慢冷落了下來。
大學畢業之後,我工作留在了北京,漸漸地在忙碌的工作中適應了北漂的生活,離家鄉也越來越遠。每次回老家,我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老屋前,看看已經沒有院牆的院子,看看那幾棵已經凋零的棗樹,看看從南牆開始逐漸倒塌的老屋,看看偏房滿房的柴火,還有父親在牆上寫的地質隊聯繫地址和方式.......不知不覺,眼淚總會充盈自己的眼眶。
在老屋裡,我曾體會金榜題名時的欣喜、考試失利的難過;在那裡我也曾感受到夏季的酷熱、冬天的嚴寒,渴盼春節的來臨;在那裡我曾陶醉於奶奶的溺愛、父母親的慈愛,徜徉於農村快樂的兒時求學路途。人生最無奈的事,也許就在於年歲見漲,卻依舊只能漂泊在他鄉,直到把他鄉當故鄉,故鄉卻成為了他鄉。年過不惑,我分明感到,自己似乎卻越來越懷念過去,對老屋的眷戀已沁入骨子血液中。有時候遇到不順心、不開心的時候,還會常常夢到在院門口的圓盤上抓石子、打撲克,夢到摘棗時被洋辣子蟄到時的疼癢,夢到夏天偷偷洗澡回家經過樓門時的緊張,夢見穿着三外爺晾曬的戲服時滿足感......
老屋是土坯瓦房,多年無人居住之後已經破落不堪,南間和後牆早已倒塌。屋前屋後雜草叢生,屋頂上的老瓦長出厚厚的苔蘚,樓門和院牆也已坍塌,院子裡被鄰居種上了蔬菜。這次重建「老屋」,是疫情後我們姊妹3個多次商量、並徵求了母親之後確定的事情。經過討論,我們決定一起建一個一層樓高、坐北朝南三間水泥平房的新房,算是對老屋記憶的延續。期間,一位學建築的朋友不辭辛苦從鄭州趕到我老家,幫助查勘設計,挖地基、紮根基也都專門請人看了黃曆日子,就好像半個世紀之前舅舅和外爺那樣重視。
今年農曆二月初七,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老屋的土牆被推平,瓦礫、梁、椽、檁分類歸堆。那座承載了我們數十年生活記憶,那個曾經見證我們一家人歡笑與悲傷的老屋,終是離我們而去了。
新房將要建起,但老屋已駐心裡。[1]
作者簡介
劉元鋒,河南南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