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石板街(樵夫)
作品欣賞
故鄉的石板街
去過雲南的麗江,那裡的石板街讓我震撼:滿街都是麻石鋪就,麻石大小均勻、邊角整齊,呈長方型,約40*60見方,橫鋪豎砌,隙縫交錯,平坦如泊油馬路。假如把它豎起來觀看,就像一面青磚砌起來的山牆。石板街的北端是一條水渠,雪山的溶水從這裡流入古老的街巷。街的入口一架水車嘖嘖啊啊,在水流的推動下吟唱那西族無詞的歌謠,沿街排開的還有木板圍攏的民居。
我像是走進了自己的故鄉,但卻不是真實的故鄉,像是夢幻中的故鄉。因為我的故鄉也有一條古老的石板街,有沿街排開的騎樓,有雨霽之後架在山樑上的彩虹。但它的石板街沒有麗江這樣的整齊唯美,這樣的氣勢浩蕩,這樣的渾雄豪邁。它沒有遊人的足跡,沒有遊人的跫音,沒有厚重的文化和歷史遺存。它只是默默地悄無聲息的靜臥在桂西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只有像我這樣的異鄉遊子提起它、想念它、回憶它的時候,它才拭去那層迷濛的山霧,綻露一下它的面容。
記得是我先問的父親:老家的石板街是什麼年代鋪的?父親說:不清楚。那時候的父親忙於事業,忙於家小。等到父親步入暮年,歲月沉澱了他蒼老的記憶,這個時候,父親反過來問我:老家的石板街是什麼年代鋪的?我的回答和先前父親的回答一樣:不清楚。
對於故鄉的石板街,論起它的整齊,論起它的氣勢,論起它的美學特質,相比於麗江的石板街的確差的很遠。但是細細琢磨之後也有它的「非同一般」。單就石板而論,麗江的石板是整條鑿刻好的麻石,尺寸規整,標準的長方形,鋪就起來省時、省事、美觀。而故鄉的石板則是形狀不一,有大有小,是亂鋪,費事費力。可是這一「亂」卻亂出來水平。拼七巧板比拼長方形的難度要大得多;「鵝卵石砌牆」應用的是難度極高的「散點力學」,它比平砌的磚牆難度要大得多。由此可見故鄉人的工匠水平和聰明才智非同一般。石板街呈龜背形,石板光滑圓潤,嚴絲合縫,小雨的時候雨水走兩側屋檐的石坎下,大雨的時候滿街雨水奔涌,像條小河。雨過天晴,石板街清清爽爽,沒有雨後的泥濘,絲毫不影響故鄉人的生活往來和耕播農事。故鄉多雨,雨季一到,瓢潑大雨常常不期而至,故鄉人憑着這一處清清爽爽,光滑圓潤,淨潔如洗的石板街,除去了雨後泥濘的煩惱,帶來了生產、生活更多的方便。
而石板街留給我的是更多少年的快樂。
山雨剛剛停止的時候,少年的夥伴們光着腳丫,手拿「雞崽」跨過自家屋檐,沒有預約也不用打招呼就聚集過來,往石板街中央一站,俯下腰,將「雞崽」放在一塊略為翹起的石板上,「雞母」照准翹起的「雞崽」頭,一棍子打下去,「雞崽」便「跳」起來,騰在空中,然後「雞母」照准空中的「雞崽」就是一棍,將那「雞崽」打向前方,很遠很遠。「打雞崽」是少年時光最好玩的遊戲。所謂的「雞崽」就是一根十多公分長,腳母指粗的木棍,「雞母」也是木棍,它比「雞崽」略粗,長約「雞崽」的一倍。「雞崽」被打向前方,夥伴們就在那裡接,接住了就算勝利。勝利的一方換過來打,失敗的一方換過去接。這樣反覆。有時候將背帶上的弟妹解下來,放在石板街旁邊,去和小夥伴們打「雞崽」,弟妹阿了屎,發現得早的話,將弟妹移向一邊,然後站在石板街中央,雙手捲成喇叭狀,湊到嘴邊高喊:「狗、狗、狗……」如果周邊有狗,自然奔跑過來,一口兩口就把屎吃了精光,還用舌頭在阿屎的地方不停地添。發現得晚的話,不用喊,就有鼻子靈敏的狗尋味而來,有時候來了好幾條狗,搶屎吃,互不相讓就在那裡咬起來,上演一場「餓狗爭食」的劇目。鄉民們養狗不是養寵物,沒有專用的糧食餵狗。在我的故鄉滿石板街亂跑的孩童阿下的屎是不用打掃的,打掃的任務由狗來完成。
石板街還是乘涼的好地方。盛夏,吃罷晚飯的村民,或拉一條木凳,或提一張躺椅,或鋪一卷竹蓆,或躺或坐在石板街上,篷扇一搖一搖地驅趕着蚊蟲飛蟻。他們在品論:誰家的孩童長得胖;誰家的肥豬今年出欄;誰家的妹仔該出嫁;誰家的男孩該娶媳;誰家的稻穀收成好。等等。如洗的月光照在身上,緩緩的山風貼着他們的身體,這一天的疲倦或許就在這月色中,在這些暖暖的言語裡悄悄消除;或許就在這清涼的山風裡進入夢鄉。這裡說的是大人。小孩呢?我們拿着一個小瓶,透明的,追逐滿天亂飛的螢火蟲。石板街的平坦讓我們肆無忌憚的奔跑,剛開始我們用篷扇亂打空中的飛螢,效果不佳,聰明的夥伴就用樹枝打,果然奏效。一隻瓶子裡裝上幾十隻螢火蟲,瓶子就亮光光的。我們揮舞着光亮亮的瓶子像運動員高舉着火炬在石板街上瘋跑,即使摔倒,瓶子也不會摔壞,我們已經練就了這方面的技能。
石板街是坦蕩,石板街還是無私的,它孕育了故鄉人高尚的品行和道德素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故鄉的真實寫照。上坡鋤地、保苗施肥、收割穀米、趕街購物,家家戶戶出門,銅鎖掛在門扣上,只當是個擺設,只要不出遠門,那隻銅鎖便沒有用場。家裡的什物,比如篩米的稀篩、密篩,比如鋤頭、鐮刀、刮子……靠掛在自家牆上,誰要使用不必打招呼,取下來拿回去用了就是。勞作回家的鄉人要用自家的什物,抬頭找不到,便往石板街中央一站,同樣雙手捲成喇叭狀,湊到嘴邊,亮着嗓子高喊:哪個拿我家的篩子囉?哪個拿我家的鐮刀囉?不一會一定有一位鄉人也是站在石板街中央,同樣的雙手捲成喇叭狀,湊到嘴邊,亮着嗓子答到:在我家咧!在我家咧!於是小跑着將家什遞了上去。沒有什麼「謝謝!」「多謝!」「不好意思!」等繁瑣的禮節詞語。下次照舊。對臼和石磨是大家什,置放在自家騎樓下,滿大街的鄉人不必「請示」便可以「共享」,用舊了,要花錢請石匠對磨損的部位用鐵鏨子鑿洗,也是不用招呼家家戶戶都會拿着錢來,少的幾分、幾毛,多的一塊、兩塊。少點多點沒人計較。
那一次,已是耄耋之齡的父親突然又問我:老家的石板街是什麼年代鋪的。我遲疑了一會,說:唐朝。一直以來在我的腦子裡根本就沒有石板街是何時鋪成的答案,在回答父親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就跳出這麼個答案來。事後細想,它一定是無意識的來自於我對故鄉歷史的那一點點了解:唐朝時期中央政府在故鄉設置了羈縻述昆州,州轄五縣,州治述昆。述昆就是故鄉舊時的名稱。「羈縻」是當時的中央政府在少數民族地區施行的以當地「頭人」、「首領」、「族長」為行政長官,領導、治理本域民眾,達到穩定社會的一種特殊的政權形態,它類似於宋朝之後的「土司衙」。我大概覺得唐朝的故鄉是故鄉歷史上的鼎盛時期,所以就將鋪就石板街的功績歸功於它。怎麼說呢?也算是給父親的一個回答吧!在我看來,有答案總比沒答案要好,謊言的答案總比失望的答案要好。看得出來父親的確滿足了,因為父親的滿足,他一定將牽掛於心中的那一縷鄉愁如釋重負的解脫出來,然後輕盈而上、駕鶴西去。而說完謊言的我,仍然在歲月的河流中尋找故鄉石板街鋪就的年代,尋找鋪就石板街的鄉人,並將它作為植根於異鄉遊子心中的一縷鄉愁——它一定是父親未完了的鄉愁的延續。
作者簡介
樵夫,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