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子爺(張林生)
作品欣賞
擔子爺
我的幾個爺爺中,除了四爺,另一個印象深刻的就是二爺。記憶中他臉色青黑,蒼老,布滿皺紋,但身板卻挺直。和其他老人不同的是他從不留鬍鬚,對人態度嚴肅,我們這些小孩子都不敢接近他。
從我記事認識他起,見到他總是打個裹腿,走起路來也很快,顯得很精神。
那些年,二爺總是很忙。他家住前院,我家住後院。每天等我起來,過前院,出街門,到外面去時,總見到他。這時他似乎起來已經很早,做了好多事了。
每天早起忙完了家裡的事,吃過飯,又早早挑個擔子到外面去打柴或者拾糞。總之他出門進門肩不離擔子,所以莊子上的老少人們都叫他擔子爺。
擔子爺挑着擔子,有時是到十多里外的南面戈壁灘上去打柴,有時是到北面七八里外的湖灘去拾糞。
擔子爺四季都在忙着生計。只要雨雪不是太大,風颳得也不是太猛;只要能出門,每天做完了家裡的事,就要挑着擔子出去。
二爺挑的擔子,前後兩隻筐子雖然比較大,但也盛不了多少。打柴時,他把打下的柴放滿了筐子,還要在挑繩罩護下往上堆放,一直放到挑繩頭,夠着擔子杆了,才往回挑。
擔子爺夏天出去打柴,打回的那些柴上帶着五顏六色的花,煞是好看,會吸引孩子們前去看。有些孩子還想抽出那些開着紅色、黃色或白色花的蒿子。擔子爺看見了,就做出驅趕的架勢來嚇唬。看他鐵着臉站在那,孩子們就不敢動了。有時他也會說,裡面有蛇,要孩子們離開,到遠處去玩。這可能也是因為要想嚇唬孩子而編出來的。可是有一次,擔子爺在人們都吃過午飯時,滿頭大汗地挑回了一擔打下的雜蒿。在攤開曬時,我就看到從那裡竄出了一條二尺來長的蛇,向遠處爬去。那情景嚇得我趕忙離開了,也產生了對擔子爺的神秘感。
當時物質匱乏,連柴草也缺。可是莊子裡男女老少的人,都不往擔子爺曬柴草的那地方去。這除了擔子爺的面色嚴肅,也因為各家的主人都嚴格約束自家的人,不要動他那裡的東西。
冬天打來的柴,沒有葉子,只有些根和上面長滿尖刺的枝幹。擔子爺挑回家,也攤在大門院前的平地上曬。曬乾了,擔子爺會及時捆起來,有的碼在房上,有的碼在地上的僻靜處,有一部分碼在他家的伙房裡,以備燒火做飯或者到了冬天燒熱炕用。
擔子爺家的那伙房是過去大家庭時使用的,在大莊子的正中間,很大。裡面除了灶台,放水缸,放米箱面櫃的地方,還有很大的空地,可以放很多柴草。
平時擔子爺存放的那些柴,別家的人誰也不敢動一根。有一年夏天,連續下了幾天雨,只下得天濕地濕,可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莊子裡一些人家存放的乾柴都用完了。眼看沒有柴草燒火做飯,都很焦急,很煩躁。
這時,二爺讓他的一個孫子,冒雨到各家去通知,要各家去人到他傢伙房裡拿乾柴草。結果每家根據人口多少都拿到了兩三捆,夠幾天做飯用。有了這幾捆柴,莊子上的人家順利渡過了連陰天。
到了暑天,有一種柔嫩的蒿子長成熟了。擔子爺會打來許多,曬在大門院。到了初秋時節,那些蒿子都曬乾了,擔子爺就找個合適地方,用土坯盤個臨時的土爐灶,搬出自傢伙房裡的風匣,鼓着風,燒那蒿子。他將那干蒿放在爐灶中央,點燃了,拉起風匣。那裡吹出的風,將那蒿子燒得很旺。
擔子爺一手拉風匣,一手往灶膛放蒿子。燒得好,那火燒得最旺處,會凝結成一塊幽綠色的,堅硬的晶體。這種晶體可以代替食鹼,用來做饃。如果用來和面,會拉出很長很細的麵條。當時,農村里買食鹼不容易,這種代替品就必不可少。但是別看這就是燒蒿子,用旺火燒就行了,實際上這還不夠。要燒出那種被稱為灰的晶體,放蒿子其實很講究。不能放早出了煙;也不能放遲,斷了旺火;還要盯着那一點放,萬不可東一把,西一把。你沒耐心,你沒仔細觀察,放不好,即使費力燒了好多蒿子,也只能看見一些粉狀的碳灰,一點結晶體也不會有。看上去這也是個神秘的技術活,當年能夠做成這事的也就擔子爺。
擔子爺燒蒿子製作那種晶體灰,大都是在太陽落山天黑的時候。秋天風多,風大。有風,哪怕是小風,這活也是幹不成的。一般來說,白天颳風,晚上風就住了,就可以做這事。因為是在黑天,那場景還是十分神奇壯觀的,只引得我們這些小孩子好奇地圍去觀看。一些大人也跑去看,所以擔子爺燒晶體灰時,那個爐灶周圍總是站滿了黑壓壓的人。
最初的幾天,擔子爺燒蒿子時,不讓大小任何人到跟前去幫忙。他會事先做好準備,把要燒的蒿子都放到自己一手能夠到的地方。到了蒿子夠不到時,他就會停下來,用事先準備好的清水,澆滅那火,然後取下結晶拿着,扛上風匣回家。
這樣過幾天後,再燒時,他會讓一些孩子幫他往跟前抱蒿子。等不燒時,取下那晶體,他就會砸碎那東西,給在場的小孩每人一塊,剩下的他才拿走。這樣幾天後,一些孩子也能積攢一些,夠家裡做饃用一段時間。
後來,莊子上,隊裡也有些人學着擔子爺的樣,用蒿子燒那結晶灰,很少有人成功。
再後來,我們已經長大了,做饃什麼的,都是買食鹼或者小蘇打了,再也不用那東西了。但是出於好奇,我們還是弄了一些蒿子,想燒出那種結晶灰,卻是怎麼弄都不成功,就更讚嘆擔子爺的神奇了。甚至懷疑他有什麼法術。
擔子爺挑着擔子出門,更多的時間是去田間路上或者到北面的大湖灘去拾糞。如果他拾的是純粹的牛馬驢糞,挑來後也倒在大門院前的空地上曬乾了,收存起來,用來放灶膛燒火做飯,或在冬天燒熱炕。如果拾的是雜糞,就倒在自家圈道的角落裡,堆積起來,發酵好後,拉到田裡肥莊稼。 有年冬天,莊子裡有一個爺家裡沒柴草燒火做飯、燒熱炕,擔子爺就從自己積存的那糞中分出一部分,讓那家孩子用筐子抬去過冬用。 擔子爺不出門的時候,有很多時候是在給人剃頭。有時是在他家住的倒坐地下靠門的亮敞處,有時乾脆就在倒坐的廊檐下。莊子裡大人小孩的頭髮長長了,都找擔子爺剃。小孩出生第一次剃頭髮,那叫刮胎毛,更是離不開他。不過刮胎毛時,擔子爺被請到了,他須到那孩子家去剃。此外,他從來不到別人家去。
有些小孩害怕剃頭,但是都會被擔子爺征服,乖乖讓他來剃。對那些膽子大,淘氣的小孩,他會嚇唬。不好好讓我剃,等會我割了你耳朵,或者頭上給你掏個洞,或者割下你雞雞。這孩子聽了,會悄悄坐下來,任憑擔子爺擺弄。而對那些膽小害怕的孩子,他則耐心地哄,別怕。我不用刀子剃,我只用它沾點水,淋你頭上,頭髮就掉了。經過這樣的哄弄,勸說,那孩子也戰戰兢兢坐那裡,讓二爺剃頭了。
聽娘說,我第一次剃頭,也是擔子爺剃的。當然後來也是一樣。在我記事時,也特別怕剃頭。一次娘又帶我到擔子爺那裡去剃頭。我害怕,不敢出門。千哄萬哄才到擔子爺家。一進那門,擔子爺見了,從炕上下來,從一個布袋裡取出一隻小盒,從那盒子裡取出一把鋥光瓦亮的剃刀。他放手上試試,搖搖頭,似乎有些不滿意,又從那袋裡拿出一塊已經被磨得很薄的小小的磨石磨了起來。隨着那刀子在磨石上來回磨着。一道光亮也一晃一晃地在那裡閃着。那刺眼的光仿佛幻入了心中,我的心似乎都縮了起來。
看看磨好了,他向我走來。我看着擔子爺那嚴肅地面孔,已經有些膽怯;再看看他手裡那剃刀閃着幽幽的光,就更怕了。緊緊拉着母親的手,只說要回家。
擔子爺走近了,拉過我的手,哄我讓他剃頭。經過擔子爺的哄勸,我才戰戰兢兢地坐他面前,把心提到嗓子眼,讓他剃頭。
因為害怕,我身子,包括頭部,不斷動着。可是擔子爺穩穩地把着剃刀,從容平穩地剃着。我直覺得頭皮上似有一陣陣涼風颳過,一股股涼水淋着。擔子爺嘴裡說着,淋點水,淋點水。快了,快淋完了。他說着,手動着。我的心裡一抽一抽的,頭皮乃至全身也都一縮一縮地。
過了一陣,擔子爺說,好了,好了。摸摸,剃得光不光,淨不淨。
我用手摸摸,果然,該剃的部分,光光的,並沒有水,更沒有嚇人的血。然後回味着剛才那可怕的情景,帶着還涼絲絲的心情回了家。
擔子爺不僅給莊子上所有該剃頭的人剃頭。附近幾個莊子上也有不少人都經常找他來剃頭。只要有時間,他都會給剃得好好的,而從來不收取任何費用。即使有人給他讓了根煙,過會,他肯定也要讓煙給他。
擔子爺去世後,我頭髮長長了,就得到其他地方找人來剃。
一次,我頭髮長了,母親帶着我,按照那人的要求,拿了四個雞蛋給他,請他給我剃頭。
因為有報酬,那人倒也熱情。我懷着忐忑的心情,讓他剃頭,很快也剃好了。那過程中,除了涼,還有些隱隱的燒疼,跟擔子爺剃頭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回到家後,那燒疼持續了好幾天。那燒疼感消失後,新的問題又來了。我耳根那兒起了瘡,流着膿。過幾天,那裡結了疤;疤揭去,又是膿水,反覆持續了好久。家人擔憂,就帶我到醫院去看。醫生看了說是剃頭或做其他事時,清洗衛生不好,感染了什麼菌。開了些藥膏讓塗抹。
回家後用那藥膏塗抹了幾次,我耳朵那兒的瘡疤就好了。家人見了,就感嘆,要是擔子爺在,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也老想,還是讓擔子爺剃頭好。
擔子爺除了嚴肅、神秘,也還有溫情的一面。
一年夏天,生產隊裡剛澆過水。因為天氣熱,莊子上一個大點的孩子,就到一個大澇池裡去玩。他不知情況,等跳進水中,雙腳卻插在了淤泥中。那澇池積水很深,很快就把他淹沒了。這時正好擔子爺打上柴回家路過那裡。見狀,他急忙放下沉重的擔子,跳進澇池救那孩子。結果,他剛抓着那已經嗆了不少水的孩子,自己的腳也陷入了淤泥。眼看他也快淹沒了,正好隊上一些人上下午工了,看見了,就下去幾個人,把他們救了上來。
擔子爺被救時,也已經嗆了幾口水。他出來後,吐了口水,不顧自己喘息緊張,身體不舒服,而且已經精疲力盡,趕忙俯下身幫那孩子出水。他壓那孩子胸部,那孩子吐了幾口水後,恢復了呼吸。接下來,擔子爺也不管他的擔子,背起那孩子,將他送回家。對那家的人說,剛澆過水,好幾個澇池裡積了水,很深,下面有淤泥,危險。孩子看着些,別讓到那些地方。說着,見那孩子完全恢復,就回自己家吃飯去了。吃過飯後,才又去挑回自己的擔子。
又一次,莊子上一家一個大一些的孩子發燒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口裡吐着白沫,看上去非常可怕。可是那孩子父親被生產隊調去外面當外差,家裡只有年輕的母親,還要照看兩個尚小的孩子。見孩子這樣,很是為難,急得團團轉。擔子爺聽到了,忙走去,什麼也不說,背起病兒就往最近的醫療站走去。當時最近的醫療站,也有七八公里路。擔子爺背着那生病的孩子,幾乎是一路小跑,直奔醫療站。背到後,經醫生檢查、診斷,打了針,吃了藥,孩子的病情也就有了起色。醫生說,這雖是一個感冒發燒,但孩子燒得太厲害了,如果送得不是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待那孩子病情穩定後,擔子爺拿上藥,又把他背回了家。交代了服藥情況後,他對那孩子的母親說,孩子多,但都要操心,免得哪個病了,可真不好辦。說着回了自己家。以後還常去那家看那孩子,等他吃完醫生開的藥,完全好了才放心。
批林批孔運動開展一年多後,又加上了破四舊。擔子爺住的倒坐,作為四舊被要求拆除。
這個倒坐有廊檐,在大莊子裡還是很獨特的。拆的時候,擔子爺的家人拆去了頂棚及四面牆上的土坯部分,還早,卻停止了下來。留下了樑柱、廊檐屋架的主體部分。一直等到學生放學,外出勞動的孩子都回了家,擔子爺讓他一個親孫子到莊子裡喊一遍:拆倒坐了!莊子上的孩子們聽了感到好奇,就都跑去看。
見孩子們都來了,擔子爺就指揮他的家人,繼續拆那屋架。可是他的幾個親孫子就開始驅趕趕去看熱鬧的其他家庭的孩子。好像是說,那屋架的梁窩下、柱石上、門墩上放有財寶。他們不讓其他人家的孩子搶這些東西。
他們的行為被擔子爺阻止了。他說,都不要走。這下面有沒有東西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出生時,這倒坐就修起來了。如果有,莊子上的人大家都有份。等到這會,就是要孩子們都來。不過的確不能搶,孩子們每人占一個位置,那下面如果有什麼東西,就歸他;如果沒有,也別怪誰;如果都沒有,大家誰也不要說什麼。
接下來,十幾個孩子就都站到了自己選好的位置。
開始拆倒坐屋架了。先抽下大梁,前後兩個梁窩裡各放着兩枚很大的,黃亮亮的銅錢。站在那裡的兩個孩子,每人就拿到了這樣兩枚銅錢。
接下來放屋牆上的柱子。放倒屋牆四角的柱子,那柱石上,也都放兩枚銅錢,自然都歸了站在那裡的孩子。中間的幾個柱石上,各只放有一枚銅錢,當然也都歸了站在那裡的孩子。
開始拆門了。門框移開,可是門墩上什麼也沒有,站在門兩旁的兩個孩子,自然什麼也沒得到。
最後開始拆廊檐。大家把目光都聚向了那裡。結果只有兩個邊柱的柱石上各放了一枚銅錢,中間的幾個柱石上卻是空空如也。
我正好就站在廊檐中間一個柱子前。放倒那柱子,見柱石上什麼也沒有,我很失望,也很焦急、傷心。
也許是因為在場的孩子中我最小,那傷心難過的神態被擔子爺看見了,他就叫過自己一個得了兩枚銅錢,正在得意的親孫子,指着我,嚴肅地對他說,去,拿一個給他。
那個比我大許多的孩子嘟着嘴說,我的,給他?擔子爺神色更嚴厲了,再說一句:給一個!那個孩子聽了,一怔,極不情願地,慢慢挪到我跟前,瞪我一眼,拿出一枚銅錢,狠勁給我塞過來。
二爺盯着看,見他那樣子,瞪起眼,放大聲音,喝一聲:好好給!那孩子已經把銅錢塞到我手裡了,也不說什麼,就走一邊去了。
看到這裡,擔子爺走到我跟前說,這是你的,你拿着。
整個倒坐拆了。拆下的木頭堆在一邊,原來高大的倒坐,現在已經成了一塊平地,再也沒啥看頭了。拿到銅錢的孩子滿意地走了;沒拿到銅錢的孩子也一步一回頭走了;我現在手裡也有了一枚銅錢,見大家都離開了,就再望擔子爺一眼,也欣喜地回了家。
那枚銅錢我拿着玩了幾天,後來不知放哪裡了,就不見了。現在還想起,就覺得當時應該好好保存那枚銅錢。
其實,那幾年,我並不知道擔子爺是我二爺。拆了倒坐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早上,正在地上幹活的父母神色嚴肅,腳步匆匆地回了家。幹活過程中突然回家,我還從來沒見父母這樣過。這讓我感到奇怪。
到了家,放下農具,從不進伙房的父親進到伙房裡燒起了火,母親則找掛麵、調料。
不一會掛麵飯做好了。父親先舀了一碗,急忙端上走了出去。我見了,更加感到奇怪,就跟了去。父親把掛麵飯端到了擔子爺家。
進了擔子爺的屋門,只見平日裡硬朗的擔子爺軟軟地躺在那土炕上,眼睛緊閉着,嘴角流着長長的口水,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已經說不出話,不省人事了。接着其他各家,有的端碗麵糊來,有的端碗拌麵湯來,有的端碗小米湯來,但是擔子爺已經張不開嘴,什麼也吃不下了。
沒辦法,待了一會,人們又都離開了。跟着父親回到家,我對剛才的場面感到困惑不解,就問父親:擔子爺和我們家不是一家人,為什麼急着端飯給他?還有那麼多人也端飯給他?
父親嘆口氣說,他是我親叔,你二爺。到這時,我才知道擔子爺其實是我二爺。
父親說過這些後,忽聽得有人來喊,二叔不行了,都快來吧!聽了,父親就跟着過去了。二爺離開了人世,我還真有些不舍。常常想起那兩三年中他的點滴。想到擔子爺當年,不僅用擔子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挑起了責任。[1]
作者簡介
張林生,甘肅臨澤人。在《短篇小說》《教育藝術》《甘肅日報》《德育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數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