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凌代瓊)
作品欣賞
手抄本
你，看什麼？列寧選集有什麼可藏的。隨手就將《列寧選集》打開了。《少女的心》幾個字刺進了他的眼睛。再翻，手抄的字跡顯現了出來。來者的臉由來時的放鬆，突然變得嚴肅緊張起來。這手抄本？哪來的，老實交代！用馬列做外衣，真想得出-----
當我看到《第二次握手》出版的書訊，心中涌動着一種久違的激情。這部舊書隱藏着我的一段隱情，看到它我就有一種對過去時光的緬懷。書里情節與我青春的畫面，就像電影在我腦海里滾動播放起來，那個扭曲時代的畫外音，裹挾着憂鬱中滲出的美麗，從遠處隱雷般地滾傳而來------
剛下放不久，學生的心態還沒有完全轉變。想快速適應社會主義新農村生活，由於心理和生理上都沒有準備好，強體力勞動和單調的文化生活，使我們知識青年表面上高興，可內心裡就是興奮不起來。苦悶和無望的情緒在知青中蔓延。解悶串聯到我們知青點的一位知青神秘地告訴我，可以給我一本叫《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看。時間：一夜。條件：不准借給別人看，也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應答着，一夜挑燈夜讀，囫圇吞棗地將手抄本偷讀完。可在興奮中有一些東西再回味、思索，就沒有對照了。善良、純真的詠唱，震動我少年的心房。我在悠長的嘆息里，想着與這位同學偶然的相見，想着兩個字「機緣」。
我已隱隱意識到書里的世界，可正統的思想又壓抑我新思想的萌芽。我無人可說，也不敢說。故事的情節白天像雲在腦海里飄，夜晚悄悄就鑽進了我年少的夢。在那個年代看這類手抄本，是要冒政治風險的，發現了就是遭批判。我忐忑不安地又趕了十幾山路，到了這位知青居住的知青點。可手抄本已傳很遠很遠，連他也不知道準確地點了。我和他只能憑記憶，交流着初略的也是模糊不清的讀後感。當時，我並不知道是這本手抄本將我帶進了歷史的追問中。
兩個星期後，這位知青又串聯到我們知青點。這回帶來的可是讓我心跳加快的一本手抄本——《少女的心》。他將一本《列寧選集》遞給我，並和我耳語了幾句後就走了。我打開《列寧選集》封面，驚訝地看到的是《少女的心》。我在心裡暗暗叫好，這些人也太有才了，太有創意了。讓「毒草」披着馬列外衣，面子上過得去，也好在各種場面上能堂而皇之地通過。
其實，這手抄文本，在知青口頭早已流傳甚廣，名氣也特別大。上面開會，說它是精神大毒草，宣布這個手抄本為禁看之物，並要求有覺悟的知青要抵制這種精神毒草的蔓延。
上面打招呼，實際上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告訴我們知青，有這麼一本手抄本，在地下不以上面的意志暗暗流動着。自上面招呼過後，《少女的心》手抄本就成了我們知青茶餘飯後的熱議。它就像是一朵帶刺的毒花，時常開在知青悄悄交談的口語裡。說來也怪，從談話中得知，幾乎都想見一見這毒草長什麼樣子。（可能是少年的逆反心理驅動着我們想窺看這毒草的模樣。）也想知道這毒草的花朵是不是像罌粟花那樣迷人而毒性巨大。
現在手抄本就在我面前，一個人靜靜地看着它，不知怎麼心裡有點慌，心跳還在加快。自己暗暗對自己說，這可是犯禁啊！可看看那幾個字《少女的心》，又抵不住對異性的誘惑和好奇，就自己勸自己，不就一個手抄本嗎？我就不信這小冊子能有那麼厲害的毒素。夏娃在伊甸園裡還偷吃禁果，我看一本小手抄本算得了什麼？自己給自己找到藉口後，也就不管它是「惡之花」還是「毒草」什麼了，一個人就悄悄地偷看起來。
朋友給我的時間，還是一夜。在夜幕的掩護下，我像小偷一樣躲進蚊帳，在自我感覺的世界裡神秘地默讀。我的一反常態引起了同伴們的好奇。月亮升起來了，小提琴、口琴都響起來了。聚集在知青點門外的人，聽不見笛子聲，也不見我人影。躲在房間的我根本就不理會門外的喊聲。有性急之人就走進我的房間，鑽進蚊帳不由分說，就要拉我出去。我猝不及防，手忙腳亂地在藏書，被來者發現。
你，看什麼？列寧選集有什麼可藏的。來者一邊說一邊翻。學習這麼抓緊，放下書一會我們一起玩一會。當他正準備放下書時，隨手就將《列寧選集》打開了。《少女的心》幾個字刺進了他的眼睛。再翻，手抄的字跡顯現了出來。來者的臉由來時的放鬆，突然變得嚴肅緊張起來。這手抄本？哪來的，老實交代！用馬列做外衣，真想得出。在怪異的眼神追逼下，我只好說出全部（我不會撒謊）。來者將一臉嚴肅立馬收起來。轉為輕聲對我說，我在和你開玩笑，不要放在心上。也讓我嚼嚼這毒草是什麼味，就這麼個東西，哪來那麼大的魅力。我早就聽說，只要是成熟的女孩子，讀了此書就會和相好上床，我是不信這邪的，所以現在我就要翻翻，看看我的防腐蝕抗菌能力如何。在調侃的言語中，這位來者隨手就從我的手上奪走了特殊的《列寧選集》，實際是《少女的心》的手抄本。在一種高調的陳辭和友善中試讀起來。
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少男少女的心都是一樣的，渴望了解對方，都想找到滿意的對方。好奇和神秘，異性的吸引，也就這樣在較短的時間裡，將我們知情點的夥伴們一個一個悄悄地吸進了我的房間。
在政治相對封閉，全國上下說着一種語調，人相對愚忠的那個特殊的世界裡，在紅旗下長大的我們是相信上面的。可有獵奇心態的我們，太想知道另一種生活了。用今天的話來說，《少女的心》可是另一種別處的生活。我們沒有過正常的性教育，對異性的渴望和生理形成的一種強烈的需求感，使我們太想了解更多異性的信息了。
先由一個人看，其他人等。但多數人的眼光注視着一個人看書，看書人身上就像長滿了刺一樣難受。為了緩解等與看的矛盾，在同伴的建議下，我們將默看改成了朗讀。這一改可是非同小可，當時朗讀只有在政治學習時才用。一個知青點全體朗讀《少女的心》，那可是政治大事，被上面發現是會被全縣通報批評，知青點就成了全縣的反面點型了。我們的大膽妄為的行動，其實是在地下俏俏進行的。除了門口有人盯着，我們的耳朵都是豎起來的。知青點裡小聲而又清脆的朗讀聲，就是路過門口的人根本是感覺不到的。而我們情緒的暗流，就在這表面平靜而實質熱血沸騰中進行着。
文字里少女真切地述說，碰撞着書外我們禁錮的思想。驚訝得少男們臉都漲紅着，可心也揪着。性描寫的文字，使人激動不已，我們讀着聽着，不知道怎麼才能準確表達自己當時性饑渴的心境。我們是有血有肉的紅色少年，在這種特別的場合，也壓制着自己的感情，只是自己的身體，隨文字的描述變化而變化着，身體由內而外滲透着一種生理的亢奮，可我們拿它沒有辦法。
今天看來那《少女的心》也只是有了一點性描寫，如果硬跟《金瓶梅詞話》比，那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就是這點寫性的文字，一下子打開了我們對異性嘹望的窗口，使我們知道了男女之事，當時，我們知青的身體裡都生長着一種營營求生愛的力量，這種力量又天天隱忍在心裡。此時此刻文字形成的磁場，將我們吸附進了此時此地的一個叫《少女的心》的文本里。
聲是無常，所做性故。真性、真情的朗讀，使自求知的我們處在一種民間私語之中。語言聲音的曲線和抑揚頓挫的文字火苗，將我的臉染漲地越來越紅。文字里盡情綻放的少女的心，展現出的異性之真，也使我們感到了人性的性愛之美。讀着讀着，再抬眼看知青們，個個也都和我一樣，眼睛裡放着青春的光芒，也像在萌動着一些東西，我只是不能說準是什麼東西。
這本性愛小說手抄本，可能正迎合了我們少男的心理和生理。書里的性行為描寫，使處在青春騷動和對性渴望的我們，將青春苦悶中情竇初開又懵懂還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的我們，一點一點地點燃了。
文字里迷漫着清新少女的氣息，少女渴求性愛，調逗的語言和大膽真實的袒露，一下子打開了我們對異性渴望的門。我們想都不敢想。少女這般模樣，原來與我們一樣都有着對異性的想往。我的思維小心翼翼的尾隨着文字在起伏，新鮮的非主流文化以外的話語，將我心靈晦暗處的東西揪了出來。我又自認為，這種文字是身體敘述的一種緣起。原來我們要一輩子尋找的另一半，就是這般情景。情思繾綣，愛入骨髓的文字，將我碰撞後，突然變得啞然了。
我知道我與這位少女家庭、家風以及生成環境都不同，可我被少女的純真，一字一句打動了。朗讀引起了我生理變化，激情也催發着我的渴望。我的心裡像有火，喉結里發出一種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聲音，我渾身上下都潮熱起來。我停下來，要喝口水緩解一下情緒。我一邊喝水，一邊看同學們，反應都差不多，只是形象各異。
水滋潤着咽喉，激動的情緒緩解一些，可一種涼爽下肚，我又驚恐起來。這要是傳出去-----我可是全市中學朗誦比賽的佼佼者，本來全市推薦一男一女中學生參加全省朗誦比賽，那男生就是我。知情人已預測，我最差成績是前3名。上山下鄉運動，使朗誦會停辦。也就短短几個月時間，我人就從城市走入了農村，身份由學生變成了知青，我就墮落到這個地步，連讀的文字都變成了「毒草」。想着我心裡打着寒顫。可又在心裡想，歲月還不知道，要把我們這幫知青淘洗成什麼樣子呢。落俗就落俗吧，誰知道明天是個什麼樣子。
夜風絲絲涼意，向着灼熱的我吹來。窗外風的微詞頓使我清醒了許多。我目不轉睛地向着屋外的來路搜索着。雖然我們的知青點遠離村子，但我們還是像地下黨一樣悄悄活動着。讀書的時候，一定要有人注意着村口來路的方向。
讀累了，全體停下稍做休息。突然有人拿起手抄本，不說話就想撕。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這雙手，但誰也不說話。每個人的臉漲得更紅，眼睜得更大，也有人捏起了拳頭。我在心裡恨不得要將那雙手斬了，才解心頭一時之氣，可我強忍着，冷眼旁看着，靜等變化。只見這雙手將手抄本的書釘啟開，正準備撕手抄本時，另一隻手摁住了撕手抄本書的手。
你要幹什麼？要告發也有你的份。只見這手顫抖着，將手抄本前面的一小部份分開，口有其詞：不要誤會，我是-----是覺得不對----什麼不對？不是，不對？你們聽我解釋。像這樣慢慢讀下去，怕到天亮也讀不完。將手抄本撕開，分成9等份抄寫，到明天早上是肯定能抄完的。如果這樣，我們知青點不就有了新的手抄本了嗎？我也是突然想到的。
這突然閃現的話，一下將我們驚嚇住了。全體都抄，那是集體犯罪。被發現我們知青點就成了全縣反面典型了。每個人都以各自的姿態和眼神，與大家的姿態和眼神互相交流並碰撞着。房間裡瞬間安靜的連心跳都能聽見。突然一聲咳嗽之後，在煤油燈後較暗處有人說，我的字寫得不好，你們抄我幫忙。什麼意思？怕了是吧！先說話的人突然站起來，說我膽小？就是。你後悔了，現在還可以走出這個房間。大家不要急，也不要吵。我來說幾句，我們知青點的組長發言了。說得都有道理，我看這件事要說出去，我們知青點誰都跑不了。這是我們知青點的一個大秘密，誰也不能說出去，就是父母都不能告訴。凌把我的鑰匙拿去，開箱將酒拿來，我們一起喝血酒誓盟。都動起來啊！還楞着幹什麼！
盟誓後，全體一致行動。那一夜我們知青點青春的心是醒的，是處在一種文字的傳抄與心寫氛圍里的。那情景現在說起來，還真有點像市井裡的文學「草鞋班子」作業，才高八斗之人還在抄寫中攙挾着自己的私語。在夜色的遮蔽下，一種文字與情感交匯在一起的新手抄本——《少女的心》，就在驚恐和興奮中誕生了。
事如幻夢故，緣起無性敵。我不敢說手抄本給我的什麼作用，但我從手抄的感覺里，得到了文字以外的東西。手抄本也豐滿了我那段不堪回首生活的閱歷。那個突然造訪同學的形象，今天已模糊不清了。可與他聯繫在一起的偶然小事件、小概率，卻給我帶來了說不清的變化。我不是研究這些小事件、小概率奧妙的，但我卻從這偶然中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必然。生命中的一些東西，總是先於某些事件發生之前抵達。事物與生命呈現出來的某些神秘感，又驅使我們去尋找這些隱藏在小事件，小概率間的秘密。相似狀態就這樣變化着我們的意識生存與存在。
在非主流文化的知青時期，我們處在主流文化與民間文化的交會點上。可我們都不願意聽空話、大話、說假話，所以就將過去的手抄電影歌曲，中外詩歌手抄筆記本都放在一邊，而熱衷於傳唱知青歌曲，轉抄在當時民間流行的手抄本：《一雙繡花鞋》《梅花黨》《綠色的屍體》等等一些文字。用一些非主流的東西來娛樂我們寂寞又苦悶的日子。當時，這些非主流的東西不僅唱出了知青苦悶的心聲，也超越了我們的現實存在，給了我們一些想而不敢想的東西。使我們知道了在存在與生存之間，還有另一些東西。
有識即量。手抄在變形着我們。可我們這群年輕人，並不像《挪威森林》里的年輕人那樣只沉迷於性，而是從手抄的文字里漸漸覺悟。後來生活的閱歷又無聲提升着我們的理解力。知青們又一起手抄朦朧詩，手抄中外著名散文，唐詩宋詞等等。在成長的路上，手抄本就像蝴蝶變成了一種情感的標本。手抄文字也就一路引領我走來，直到後來催發出了我的文字。所以，我今天也將這朵散發着青春芳香的幼稚心花採摘給你，使你能從一朵花里，看到那個色盲時代，一位少年尋找真、善、美的真情。 [1]
作者簡介
安徽銅陵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