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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不過恍惚間(歐陽杏蓬)

所有不過恍惚間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所有不過恍惚間》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所有不過恍惚間

吃過晚飯,客人走後,母親收拾桌子,收拾了一小袋骨頭和其他食物殘渣,加上廚房裡一些不要的剩菜——一點放了幾天的炒血鴨,半碟魚凍,湊成了一小袋。母親拎着,言說丟到門口的小河裡,讓水沖走。我一聽說要扔河裡,不願意了。門口是龍溪,我放鴨子的時候,龍溪水清凌凌的,紡紗織布一樣順溜的流向南面水田。而前幾天,遇到平田村裡的長輩,他都要號召大家下河清理河裡的垃圾了。龍溪已不像溪,像臭水溝了。這讓把龍溪引以為母親河的平田人,着實難堪了。其時,我在場,我也看到過門前水泥橋下的河灣里,不僅有生活垃圾,水裡甚至還漂着一條小狗的屍體,狗毛在浮在水面,如水草。另一個大叔在河堤下也發現了堆成堆的雞毛、鴨毛,浮腫的眼泡里,閃出憂鬱的光。

我們都不希望龍溪變成臭水溝。

我伸手要過母親手裡的塑料袋子,說:我丟到屋後面的竹林里去。我下午看到了大伯伯的幾隻貓,在竹林里鬼鬼祟祟。

大伯伯去年九月去世之後,大伯母跟着孩子去了縣城住,家裡幾隻野慣了的貓,別說帶走,抓都抓不到。大伯母在縣城住了幾天,說縣城裡的巷子一模一樣分不清,樓上的門一模一樣認不清,又鬧着回來。回老家,腳踏實地,熟門熟路,自如,自在。大伯母回來了,她的幾隻貓不聽她叫喚,習慣了在竹林里和竹林邊的山石里盤桓了。我最多一次見過三隻,在竹林邊的山石下的乾枯竹葉上,小心翼翼,卻在自由的爬行。它們沒有發現我,而我,卻觀察了它們好一會,還讓弟弟來看——我還以為是野貓。

我提溜着袋子,走過九哥門口——九哥是村里唯一不上床睡覺不關大門的人。門前空地上,一隻火爐孤零零蹲在路燈下。九哥大門敞開,堂屋裡開着燈,不見人影。繞過九哥的屋角,九哥的屋,已經是三層樓的房子,抬頭,居然是黑天。還好有燈光,巷子石板上的東西,依稀可辨,土坷垃,土磚頭,廢柴,乾枯了的草,再往裡,是九哥的哥哥搬走後留下的宅基地,並不空空蕩蕩,裡面小苦楝樹、灌木、何首烏藤子,交織成密密實實的一片,在暗光里,神秘莫測。再往裡,就是竹林,安安靜靜的竹林,並沒有貓叫的竹林,白天並無異象的竹林,此時,卻像個堡壘立在面前,竹尾稍擠在一起,像在交頭接耳了。

這一片本來住着三戶人家,最東一戶,石狗老伯,東干腳脾氣最好的男人,被老婆欺負,被兄弟欺負,還被平田人闖進家裡欺負,忍辱負重,經營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五十歲的時候,在自留地建房,搬了出去。幾年下來,老宅不堪重負,屋脊塌陷,四面牆受夠風吹雨打後,日漸坍塌,又幾年,瓦礫中長出了毛竹——不知是石狗老伯孩子有意手植,還是他的兄弟特意為之,但石狗伯伯是斷然做不到的,因為那時,他已經中風癱瘓,出門坐在輪椅上,要昔日凶他的婆娘推了。他的婆娘因為他癱瘓而母性大發,但無力回天,熬了兩個年頭,石狗老伯向疾病屈服,一睡不醒。當年,每到初冬季節,石狗老伯就在門前支起蒸鍋蒸酒,整個村子都是紅薯酒的味道。我放牛過路,石狗伯伯佝僂腰,叫住我,在酒缸里打一小竹筒新酒,要我嘗嘗他的酒。他那種自得,猶如他蠟黃臉上的桃花。他怔怔看着我,兩眼出神的樣子,如在眼前。

竹林邊的空地,是真叔的老宅基地。真叔娶了老婆後,奮力經營田地,沒賺到錢,又學砌匠,學會之後,自己動手,在村前的責任田裡下了基腳,先給自己建了樓房,搬了出去。原來的老房子被搬空了,板壁也被抽掉了。兩年雨水,老宅舊物只剩幾堵牆腳。原來的廳堂臥室,現在何首烏簡直為所欲為,不僅在裡面相互傾軋,水潑不進,還長出來了,鋪到九哥後面的巷子裡了。腳下的巷子,小時候砸泥巴,長大一點下五子棋的石板,在暗光里,只能見到一角,如臉,周邊披覆的塵土,如發。真叔發家之後,勵精圖治,力爭做個農村裡的種田能人,收割機、插田機、烘乾機、犁田機……樣樣置備齊全,用力過度,於某個夏天正午撲跌在田頭,一頭泥水,便向這世界做了告別。我會騎自行車,就是真叔當年把着單車龍頭,在曬穀坪上教會我的。他掌着龍頭,跟着車跑,還推着我,頭髮被汗水打濕貼在前額上,臉上汗津津,兩眼深邃的看着前方,一邊喘氣的樣子,好像就在何首烏蓋住的牆根邊,他倚在斷牆上歇氣。

這嚇了我一跳。

真叔死的時候,父親特地給我打了電話,說村里情況不妙,年輕人、中年人接二連三的死。一向膽大不信邪的父親,都膽怯了,要我平時注意一點。真叔死的時候,還不足五十歲,正是力大如牛的時候。

再往邊一點,是村里一絕戶留下的宅基地,真叔生前,在那宅基地中央,種了一棵公孫樹。抬頭看看,公孫樹長得已經高過九哥的三層樓房了,光禿禿的,孤零零的,抵擋着後面凌厲峭壁的威壓逼迫。

我還沒走到竹林,大約還差一根扁擔遠,便把手裡袋子向着竹林里扔了過去。

絕戶兩口子,我當年是見過的,在村里口碑不好,無人問津,男的死後,女的上吊。上吊時穿了老衣老褲,戴着一頂新的黑紗帽,腳穿黑布鞋,一心赴死。現在想起當時那女的掛在門框上的樣子,心裡卻毫無波瀾。

石狗伯伯帶我去永安圩挑過豆子,他饞鴨頭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舌頭在嘴唇上舔了又舔,眼睛都要掉出來了,由於懼內,始終沒吃成。

真叔的父親母親——也是石狗伯伯的父親母親,我也見過。真叔的父親先逝,臉像一張擦鍋的抹布,在我印象里,一直是扭成一團的,還黑。好抽煙,死於肺病。他的那根竹煙杆,被他摸得油光滑亮。真叔的母親信仰各種偏方,紫蘇蒸蛋、莧菜補血之類。一次用活雞泡酒,埋於地下三尺,足月取出,一罈子,連雞帶酒,分三天食用,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肝被感染了,看了很多草藥醫生,無果,去正規醫院,當天去,當天回,吐了很久,一屋穢氣,用了一大瓶花露水都不起效。在眾多子女的呼天搶地中,真叔的母親最後在一屋穢氣中撒手而去。去時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狀若骷髏。她在世的時候,每年家裡收了拐棗,都會給我母親送一小簍子。她需要的回報,僅僅是幾句好話。

走出巷子,九哥撅着屁股,正往爐子裡吹氣。

他說他還沒洗澡,燒一鍋水洗澡。

九哥,這個當年帶我走十幾里地上大嶺砍柴的年輕人,轉眼之間,就七十多了!

我安頓了一下慌張的內心,想跟九哥扯幾句,卻找不到話。我家跟他家,一牆之隔,以前是經常跟在他屁股後面,聽他講各種江湖故事的,現在居然無話可說!九哥吹燃了爐火,坐在小凳子上默然,路燈光下,九哥歪戴着一頂油膩的帽子,一臉平靜的專注的看着爐火。他很清瘦,臉上已經無肉。他在想什麼?想他三十歲還在單身的兒子接下來會有條什麼樣的出路?還是在想如何安頓他瘋瘋癲癲的老婆?我想,他唯獨不會想他自己以後怎麼樣。

我伸手給他遞煙,嚇了他一跳。

他接了煙,只稍微抬頭看了我一眼,並沒有感謝我,一邊伸手抖抖瑟瑟地在爐里撿出一根燃着的柴火,一邊板正地對着前面夜空說「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母親在門口叫喚我,我丟這個垃圾丟得太久了。

我聽到了竹林里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貓在行動了。

九哥點了煙,並不吸,抱着膝,在路燈光下,縮成了一團,要縮進地里了。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聲響,我得適應這人世。人生一世,如白馬過隙,瞬間煙花,剎那芳華,最後空空如也。生與死,不過恍惚間。恍惚間,我看到了那一張一張熟悉的臉孔,在眼前一個一個消失。沉默良久,我想,唯有熱愛才能在這山地過完這平淡一生,唯有堅持才能抵擋一世的無人問津。

2023.1.31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