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影,我的歌(曾榮)
作品欣賞
我的電影,我的歌
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在魯南的農村能看上一場電影,是非常難得的事。
每逢村子裡要放電影了,大隊院裡的喇叭就會提前通知:廣大社員同志們注意了,今天晚上我村有電影,請大家提前收工做好準備,到大隊廣場看電影。留好看家的人員,注意防火防盜。
而這時候,村里小學也會提前放學,得知要放電影消息的我們歡天喜地的程度不亞於過年。
放學後,小學生們並不急着回家吃飯,而是把自己的小板凳搬到放電影的廣場上占位置。有的同學家里人多的,一個板凳占不過來,就會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兒,而那些沒有粉筆可畫圈兒的同學就會用石子在地上連成一個圈兒,當地土話叫「畫牛郎」。意思是我家占了之後,今天晚上的使用權就歸我了,誰也甭想在這裡的位置上坐下。
從太陽離西山還有八竿子遠時,我們就開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兩根粗粗的木柱子掛着的白色幕布。直到夜幕降臨,村裡的男女老少除了留守看家的都到齊了,這時大隊書記還要給全體村民訓話:我們今天能吃飽飯坐在凳子上看電影,首先要感謝黨的領導,感謝三中全會政策,吃水不忘挖井人……
那些東西我們這些小孩子是聽不懂的,不免私底下抱怨連連:當了個書記了,可撈着講話的機會了。好不容易大隊書記講完了,什麼大隊主任還要整幾句。再後來還有民兵連長也要發言,無非是不要打架鬥毆啦,要防火防盜啦等等。說得大家實在煩了,就一齊起鬨:還讓不讓人看了,不看回家了。這時只見酒足飯飽的放映員才慢條斯理地開始放映。大多先放一些加映片什麼《科教園地》啦,《祖國各地》啦,還有一些像現在的《新聞聯播》等等。具體內容我不記得了,當時也看不懂,只是耐着性子等着看電影,因為那在當時農村孩子的眼裡可是最高端的娛樂節目了。
我平生看的第一部電影叫《今天我休息》,那時我有七八歲的樣子。還不是在我本村子裡看的,是我的二伯父、二伯母帶我到五里外的一個叫作「四海山」軍營的露天影院去看的。內容記不太清,可能也沒有看懂。只記得是一個當兵的休息的一天去相親時做了幾件好人好事什麼的。聽伯父伯母說,我當時沒有看完就在他們的懷裡睡着了,回來時是他們輪番把我背回來的(因為那時我父親在外地上班,媽媽一個人在家帶孩子,她永遠有做不完的家務,是從來不會帶着我們去外村或是部隊上看電影的)。
後來隨着年歲的增長,我漸漸不用大人帶了就跟着小夥伴們一起去四處尋着看電影了。我哥哥是從來不帶我的,他覺得男孩子晚上還帶妹妹是沒有太大出息的。另外也影響他在和自己的同伴打仗時水平的發揮(當時農村的孩子最愛玩的遊戲就是打仗,分成兩隊,一頭是好人,一頭是壞蛋,當然這遊戲我也是放下的老生意了)。
看電影最好的去處就是駐紮在「四海山」的「365部隊」的籃球場,那兒是一個長期的露天電影院。不像我們村子裡只有放電影的那天才會在大隊院外的廣場上臨時樹杆子扯銀幕。在那裡,這種簡易設備從不撤下來,因為隨時都有電影放的。「365部隊」(當地人都這麼叫,後來都叫「四海山部隊」了)是駐紮在山腳的一支後勤部隊。聽大人說四海山上有很多山洞,裡面放機槍、大炮、地雷等許多武器彈藥。我也確實看到過時常有那種叫做「解放」的大卡車往山里運大炮。每往山里運,人們就說是安全了,前方不打仗了;每看到從山裡往外運大炮時,就會有人驚恐萬狀說,不得了了,肯定是前方要打仗了。曾經經歷過戰爭的老人們都這麼看,可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僅僅是覺得好玩而已。於是我就對那被高高院牆圍起來的軍營充滿了嚮往。
去看電影時,每當經過那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把守的大門時,都會探頭探腦地往裡看一下,裡面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是神秘而又神聖的。軍人住的房子有青磚青瓦的,還有三層的青色樓房,而我們當時當地的農村人住得都是土牆的草房。軍人的妻女們穿得是花衣裙裝,而我們這些女孩子穿得是自己母親用自己裁剪自己縫製的粗棉布便衣。為什麼叫便衣呢?我不知道母親們給自己做的這種衣服所起的名字,是不是因為它們一年四季統用,穿起來比較方便的意思。這種衣服通常兩層,外面一層是一整塊新布裁成的,里而那一層卻是由各種新舊不一、大小不等的小布塊連綴而成。冬天塞上棉花叫作棉襖,春秋天把棉花取出來叫作袷衣(母親叫它作夾襖),夏天只留外面的一層叫作單褂。軍人吃得是白面饅頭,喝得是大米粥,而我們當時吃得是地瓜面做得煎餅,喝得是玉米面糊糊。所以,每天當我們放了學打過豬草吃過晚飯得到消息靈通人士(哥哥的夥伴)「今天部隊放電影」的消息後,就會樂得屁顛屁顛地往村北的四海山部隊跑。
在小學期間,我在軍營的露天影院裡着實看了很多電影。比如《鐵道游擊隊》、《野火春風斗古城》、《永不消逝的電波》、《看不見的戰線》、《英雄兒女》、《冰山上的來客》、《小兵張嘎》、《我們村裡的年輕人》、《今天我休息》、《李雙雙》、《祝福》、《瞧這一家子》、《四渡赤水》、《大渡河》、《殘雪》、《白蛇傳》、《花為媒》、《紅樓夢》、《兩個小八路》等等。有時,哥哥的消息不可靠,當我們興高采烈地去到半路上,就會遇到先行去而打轉的人群。問之:「怎麼不看了?」答曰:「我們看完了,你們來晚了。」「啊!什麼電影?」再答曰:「《白跑路的戰士》。」一些沒有讀過書的人聽不明白:「是新片啊?怎麼沒聽說過。」我們就都笑他:「白跑路您還看什麼呀?」「好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聽到有人罵我們,我們就一齊起鬨:「哈腰撅腚,不怕犧牲,排除萬難,保住狗腿。」
和其他小夥伴不同的是,我看電影不像他們只為湊熱鬧,打發瘋長的童年。當時我的記憶力特別好,雖然看不太懂(像一些戲曲類的越劇《紅樓夢》京劇《平原作戰》平劇《劉巧兒》等),但也極大地豐富了我的內心世界。一些老演員像王丹鳳、趙丹、達士常、葛存壯、李秀明、龔雪、白楊等人的名字和表演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記憶里。有時一部電影我們在部隊看過之後,他們還會在各村輪流再放,我們也會樂得跟着到別的村子裡再看幾遍。內容新不新鮮無所謂,關鍵是讓我們那時晚上有事可做有望可盼。
記得當時有部也不懂是誰主演的京劇《白蛇傳》,我跟着小夥伴這村看完到那村,足足看了四遍。對裡面的情節、台詞、唱腔記得一清二楚,以致於當時極為調皮的我就把自己記的唱詞用到課堂上。上語文課時老師讓我回答問題,我嫌他課講得無趣,就把自己的花布書包搭在手上當水袖,學着白素貞的樣子用假聲尖尖地唱起來:「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面對這好湖山愁眉盡展,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把按輩分我應該叫他五叔的語文老師氣得暴跳如雷:「你等着,放了學我去找你爺爺。」(我父親不在家,我和哥哥的學習歸爺爺管,爺爺是從山亭區退下來的前司法局局長,後相當於村子裡族長)。聽了他這話我更來勁了,再舒廣袖唱道:「謝君子恩義廣,殷勤送我到錢塘。
我家就在紅樓上,還望君子早降光。青兒扶我把湖岸上,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斷柔腸。」整堂課被我攪得亂七八糟,下節課他就不來上了,班裡的同學都樂得自在,索性把這課堂變成了自己天地。我把自己在電影中學的所有戲詞或歌詞南腔北調地吼了一遍。有的同學想跟我學唱,可我唱過後他們還是記不住,我就背着讓他們把歌詞記在用白紙裝訂的小練習本上。記得當時有一個女同學被男生欺負哭了,我就哼唱《元帥與士兵》電影中的插曲來勸她:「誰沒有淚珠滾滾的時候,那是心中湧起的熱流,它來自殷切的祖國之愛,孩兒啊,依偎在母親的胸口……」邊唱邊把她摟在懷裡撫她的頭髮,她實在忍不住就大笑起來。
作者簡介
曾榮,中學教師,發表散文數篇,著有長篇小說《大道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