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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惠北,遇念而燃(王淑萍)

我的惠北,遇念而燃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我的惠北,遇念而燃》中國當代作家王淑萍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我的惠北,遇念而燃

惠北鄉,是我對老家那片地方固執的叫法。是的,惠北鄉,一個字都不會錯。儘管有很多人提醒過我,2004年合鄉並鎮後,惠北鄉劃歸黃渠橋鎮,以前的惠北鄉已經不存在了。但每當有人問起我老家在哪裡時,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惠北鄉」。這不是執拗,更不是負氣,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回答。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這個地名無數次在我的父母親人、鄉親鄰居、同學朋友的口中重複,從讀書到工作,我曾經在無數表格的家庭住址一欄里填過這個地名,和這個地名連在一起的,是父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我的名字。一張表格填滿,就是一個家的輪廓,有村有鄉,有爹有娘,有我一點一滴成長的過往。

我曾經像追溯我的家史一樣,追溯過惠北鄉的前世與今生。看它從民國三十年到1959年間,像是出嫁的女兒想娘親,婆家娘家來回跑,與平羅縣分分合合好幾回。在劃給惠農縣的多年裡,它先後被組建為惠北回族鄉、五星公社,兜兜轉轉18年,重新回到平羅縣的懷抱,此後的半個多世紀,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幾代人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家園——惠北。人民公社化運動時期,它被稱作惠北公社;政社分開後,它又被稱為惠北鄉。我叫過它惠北公社,也叫過它惠北鄉,無論哪一種稱呼,都叫得響亮。我所有的簡歷證明中都少不了這樣一行字:「1983年—1986年,惠北中學上初中」。

提起惠北中學,內心淒淒。1986年,15歲的我在惠北中學完成三年初中課程順利考上高中。離開後的這些年,多少次提筆,多少次擱置,每次下筆想寫它都覺得艱難,甚至有無力感——大概時光過得太快,積攢的細節太多,萬千頭緒,不知如何梳理。

我承認,我嫌棄過它的貧窮和落後。

我曾無數次想對學校門口那條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妥協。那條石子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算得上是一條大路,足夠兩輛車並排而行。可在那條路上奔波了三年,無論是騎自行車還是步行,能讓我相對安心行走的,只有馬路兩邊被無數行人踩出的不過十幾公分寬的羊腸小道。幾米寬的馬路被凹凸不平的石子占據,四個輪子的大車小車行駛其間,雨天泥水四濺,晴天塵土飛揚。每日裡小心翼翼奔波在羊腸小道上,稍有偏離,就有被突出的石子絆倒的危險,我的左手手臂上至今留有一次雨天連人帶車摔倒後被石子劃傷留下的疤痕。

也曾無數次想對下雨天一步三滑的鄉間土路妥協。從我家到惠北中學,至少有十公里路,春有綠意夏有花,秋有果實冬有雪,一年四季,這裡保持着中國西北鄉村最樸實和動人的模樣。但一場雨,只需要一場雨,所有的美好都潰不成軍,除非足不出戶。無論是如絲春雨,磅礴夏雨還是綿綿秋雨,打開老屋斑駁的木門,一腳伸出去,除了泥濘就是泥濘。一步一個腳印,還未走出院門,鞋底的泥巴就足以糊牆。一步一滑,穿過打麥場,穿過老磨坊,穿過毛渠,穿過清真寺,穿過土地廟,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停下來,將鞋底上的泥巴清理一遍,再一步一滑,繼續往前走,直到走進校園,身心才會有些許的輕鬆。

也曾無數次想對沒有午飯可吃的飢餓妥協。那時的農村中學不放午學,早上八點多到校,下午四點多放學。田地里不太忙的時候,母親會守着一口餅鍋,一次烙好多餅子。早上上學的時候書包里裝進半個餅子,會心安一整天,那時幾乎每個同學的書和作業本上都有被鐵皮的鉛筆盒磨出的黑灰色印跡以及饃與書親密接觸後形成的大小形狀不一的油漬。但遇上莊稼起膩蟲、黃唐纏豆秧等急活,母親顧得了莊稼顧不上家的時候,我就只能餓着肚子聽天書。多少次飢腸轆轆走在放學路上,怨了母親怨父親,怨了父親怨自己。怨母親生在這樣的窮地方又嫁在這樣的窮地方,怨父親沒眼光,天下那麼大,怎麼會偏偏選擇在這種窮鄉僻壤落戶安家?怨自己命苦,生在這樣一個永遠看不到未來的窮鄉村……少年的心思忽遠忽近,哭過了,笑過了,抬頭看看天,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繼續苦讀、苦熬。

多年後和兒子談起我的初中時光,說到有時放學餓得連自行車都騎不動時,兒子說,媽,你也太笨了,就不會在外面先買個餅子墊墊胃。我說那時沒有餅子店,有錢也沒地方買,何況根本就沒有錢,少年的眼裡是半信半疑。

那時候常常感到飢餓,似乎永遠吃不飽。後來慢慢知道,肚子吃飽還有飢餓感,那是因為筋骨里欠着書沒讀夠。整個初中時光,我從四處找來各種的課外書,上課看,下課看,不止一次在課堂被老師抓住。一次上課偷看小說被語文老師發現,老師沒有罰站也沒有沒收課外書,而是說了讓我受益終身的一番話。他說,娃娃,愛看書是好事,但要想以後有更多的書看,現在就要好好聽課,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走出農村,你會有看不完的書。

為了以後有更多的書可以看,也為了早日能逃離鄉村,我和所有的鄉村孩子一樣,忍受着冬天被凍得又痛又癢的手腳,忍受着春天被吹得皴裂的皮膚,忍受着狂風中滿臉的沙塵,忍受着暴雨中半褲腿的泥巴,甚至忍受着對一根冰棍、一瓶汽水的無限渴望……一邊學習,一邊逃離,一邊努力淘洗着長在皮膚、頭髮、眼神、服飾上「農村娃」的胎記,那是所有逃離者的原罪,是逃離者的魂,逃離者的痛,是逃離者一生卑微的根,也是逃離者一生奮鬥的源。

三年苦熬,一朝逃離。1986年,偌大的惠北中學,幾百考生,考上高中的只有12個人,我幸運地成為十二分之一。逃離的那天,我從老師手裡接過高中錄取通知書,連句感謝老師的話都忘了說,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時的我早已讀過「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但對從來沒有經歷過分別又那麼渴望離開的少年,如何恨別?又如何驚心?少年的心還沒有學會偽裝,迫切離開的心情赤裸在破舊的校門前,無法掩飾。

這一離開就是三十多年,我從來沒有特意回來看過它,從來沒有。

以至於三十多年後,當我被越來越深的思念拽着回到它的大門前,看着陌生的「平羅縣惠北小學」「平羅縣黃渠橋中心學校」的標牌,看着熟悉的校園裡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時,內心的失落與難過像是負氣出走多年的孩子,鼓足勇氣回到家卻找不到爹媽和兄弟姐妹,淚眼迷濛。

幾千年前,孔子面對奔流的泗水,有感而發,寫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幾千年後,在五排水溝邊聽着水聲嘩嘩,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

三十多年,少年追逐白雲的明媚心思,變成了中年撥雲見日的黯然神傷。曾經發生在這裡的大事小事,落在這裡的陽光陰雨都成了藏在體內的舊傷,隨着年齡的增長,在季節的更替中,時不時地隱隱作痛。

那時,沒有大堆的課外資料,沒有晚自習,不開家長會,不排名次,天大地大,只要不遲到早退,不打架鬥毆,似乎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說了算。有志者奮發圖強,努力考中專考高中,想着有朝一日跳出農門,吃一碗公家飯;無志者無所謂,家裡尚有良田幾畝,父母正愁沒有勞動力。不追名不圖利,一群少男少女湊在一起議武俠、論詩歌、談理想,享受着人生難得的歡喜。

那時,整個鄉土中國都是粗糲而落後的,滿眼都是低矮的磚瓦房,家家都是木門木窗破院子。相比之下,有石子路,有供銷社,有公社駐地,有衛生所,有紅磚瓦房的惠北中學在方圓十幾公里內算得上是地標建築。如果沒有上學路上來回奔波的艱辛,這裡還是有許多的美好值得留戀——在沙棗花飄香的校園裡,在裂縫的課桌上劃上紅藍的三八線,邊上課邊看蜜蜂在教室里飛來舞去,時不時地,就聽見有人大聲問,誰偷了我的饃饃……我深信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這樣的校園記憶。 那時,十幾歲的少年們各自藏着心中的小秘密,趴在教室的窗口向外張望,渴望着芝麻開門,卻沒有明確的方向和目標。

多年後,站在五排水溝橋頭,我的記憶雖已不復完整,零落各處,卻清楚地記得那個夏天的中午,家住五星村的同桌秀紅說她家昨天買了牛肉,而她父母到黃渠橋趕集賣布料去了,中午回不來。她一臉興奮地對我說:「走,去我家,咱倆炒牛肉吃。」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少有十幾歲的少年能抵擋住父母偶爾不在家的時光,那種即使短暫卻完全可以放飛自我的滿足與快意,如彩虹高掛,足可以點燃每一根神經。何況,還有牛肉。那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想都不敢輕易去想的美味,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頓。

幾乎沒有多想,我們就衝出校園奔去了她家。兩個少年洗菜、炒菜、和面,笨拙而興奮。不多時,牛肉土豆絲拌麵就端到了手中,她坐門檻,我坐炕沿,一頓狼吞虎咽。飯後,她洗鍋碗,從缸里舀了水反手往鍋里倒,我下意識地急忙阻止:「不能反手倒水。」她笑着問為啥?我說,我也不知道為啥,反正我媽說回民不能反手倒水。那時,確實不知道為啥,只記得因為反手倒水不止一次挨過我媽的罵。多年後才從書本里得知,回族認為水是潔淨之本,日常生活中對水的使用有着許多禁忌,禁止反手倒水、舀水就是諸多禁忌之一。

提到媽,提到回民,心頭突然就升起了一團烏雲,急忙問她,我們剛才吃的牛肉是從哪裡買的?她說隊裡有戶人家的牛死了,肉是他爹從那戶人家買回來的。我一下慌了神,渾身冒着冷汗,這下可是壞口了,吃自死動物的肉,那可是回族飲食的大忌。無奈肉已吃進了肚裡,吐又吐不出來,懊悔、害怕,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多少年過去了,很多事都忘了,唯有這件事刻在了心上,成為一道無法與人訴說的隱痛,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一想起來就趕快懺悔,以期得到些許的安慰。

歲月匆匆,一晃三十多年,懺悔歸懺悔,可每當想起那個夏天,那頓午飯,那兩個單純的少年以及少年間純潔的情感,依然充滿了感激與懷念,在那樣一個物質貧乏的年代,那份有肉同享的深厚友情怎能不讓人銘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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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淑萍,回族。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