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時代9(蘇雪林)
作品欣賞
我的學生時代9
現在我想藉此機會討論一個關於國文教育的問題。學生作文,作得好可博教師幾句好批,從功利主義講也可獲得較優學分使考試時名次冠冕一點;作得不好則除了要接受上述反面效果,自信心與自尊心也不免要起動搖,因此不免引起快樂與痛苦的感覺,固亦人情之常。但課堂作文目的系在練習,既雲練習,則一篇文章的好壞,並不足判定作者終身程度的高下,又何必將它結果看得如此鄭重。我在法邦中學時見學生作文也有得教師之嘉許的,也有挨罵的,獲嘉許的,自己不敢驕,旁人也不捧;挨罵者當堂哭一頓,事後即付淡忘,她們似乎從來沒有把作文這回事和榮譽心連結在一起。決不像中國學生,一篇作文被教師塗改幾句,等於割掉他身上幾塊肉,蒙受幾句壞批,又不啻挖掘了他的祖墳,強者對教師懷恨,對同學嫉妒,弱者則精神鬱抑,釀成嚴重神經病態,甚至有因此致命者——我在母校任預科國文教員時,有一皖北籍學生,亦非常要強,以作文不能獲取冠軍,終日書空咄咄,竟發憤成疾而死。啊,何等可怕的現象——若說中國人神經特別靈敏,是以區區文字得失,也能發生許大的反應,但我們對於別的問題何以那樣麻木呢?所以我懷疑這與數千年科舉制度有關。科舉時代以文章取士,一篇文字之得失,確可以影響作者一生的榮辱升沉。是以士子入場,名曰「文戰」,他們以紙為陣圖,以硯為堡壘,以筆墨為干戈,運用心兵,抱着必死的決心,與命運爭一朝之勝負。不幸而失敗,則那情形就悲慘萬分。有的痛哭項王廟,將一腔失敗的悲哀,發泄於這位失敗英雄身上;有的大罵考官瞎眼,像蒲留仙竟能編出一部聊齋來挖苦他們;有的背棄祖國,別圖發展,如張元、吳昊之入西夏;有的甘心落草,向現政制報仇,如黃巢、洪秀全之起兵,至遁跡方外,絕命人間,則更不可勝數。怨毒之氣,上亘九天,下澈幽冥,結晶而為一單純的得失觀念。這觀念盤踞國人腦海,蒂固根深,漸漸變成一種民族氣質,潛行於民族血管,醞釀於民族性靈,故科舉雖廢,而新式學校之中亦不期而然會發生這種現象。
作者簡介
蘇雪林,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筆名綠漪、天嬰、杜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