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时代17(苏雪林)
作品欣赏
我的学生时代17
回顾自己过去九年学生生活,我也算得一个有志上进的女青年,一个能够努力的好学生。特别那两回升学的奋斗史,于今追叙时,尚觉血泪模糊,可歌可泣。但若问代价在哪里?唉,可怜,竟可以说完全没有。第一先把做学问的根本——身体,弄坏了。
压迫于偏重名次的不自然的考试制度之下,盲目的用功,不得其道的勤读,已消耗我多少脑力与体元,更加之学校膳食欠良,中学四年,每天的食单是臭腌菜、开水汤、几片瘟猪肉和糙米饭,高师二年,又是天天凉拌粉皮,开水汤;留学三年,每天是薯粉代咖啡的薄浆、回生的面包、老而且瘦的马肉,叫正在发育时代的我,生理受着严重影响。于今多灾多病,未老先衰的种种痛苦皆伏因于此。第二并没有得着什么学问,先就国文论,中学三年,上了好多篇方苞姚鼐表彰节孝的文章,又上了许多唐宋八家抒情写景的文章,作文每星期一次,后来校长还叫四年级学生逐日做日记,由他亲自阅改。但对于我文字的进步似乎无多帮助。我的旧诗词是自己由抄读古诗学会的。文章的文藻、典实、成语,是自己从古书里、杂志里、报纸上,各处随便掇拾来的。我们的历史用的是本什么教科书,先生句梳字栉讲得很详细,但我现在的历史知识却是因为要编中国文学史讲义,自己看史书得来。
地理算已由本国讲到外国,但郑州属河南省,澳大利亚在南太平洋,恐怕还是抗战以来每天的报纸告诉我的。算学由四则学到代数几何,我于今算家用账还靠侄儿帮忙。升学后,一心骛外,讲堂上听受的本来没有充分咀嚼与消化,所以获益更说不上,但我想即像中学时代将那些课本一字一句背出,恐怕也没有多大好处。记得耶稣曾以播种譬喻听道,种子有播在路旁为飞鸟所吃者,有落于浅土因根浅而为日所晒枯者,有落荆棘丛,而不能结实者,有落于肥沃土壤而结实三十,六十,百倍者。现来我转请每一个曾受学校教育的中年人平心想想,有谁让课本上的知识开花结果?有谁不是薄土与石田?哪能由学堂所得结出三十,六十,百倍的果实的,我想百人中找出一个都难吧。
有人说我们的脑筋也同房屋般容积量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对于知识贵能记忆也贵能遗忘,若青年时代之所学一齐堆积脑筋之中,则以何地位来容纳新知呢?这话也未尝无理,但十余年贪夫殉财般日夕营求,到后来化为一场梦幻,则长期苦辛代价,究为何物?又有人说,吾人求学由浅入深,循序渐进,高深博大的学问原由琐屑知识积累而成,我们看见金字塔之高,每不注意构成它的砖石之细,但舍砖石之细,亦无以成金字塔之高,所以学问基础还是要培养的。况且旧知识虽若失去,其实并未失去,不过融和混合,腐烂发酵,变成了新知识的养料罢了。这话当然更对,但这类知识亦可由自动研究得来,何必一定要在讲堂上呆学?人类天性于不知道的事物方能引起追求的好奇心,一定有了整个的知识系统,才能发生学习的兴趣,于今把知识凌迟碎割,一点儿一点儿的给学生,徒然疲劳他们的胃神经,实不易使他们获得充分的营养。又小中大各级学校的课程,虽有大小精粗之不同,其实叠床架屋,陈陈相因,也容易迟钝学者的注意力,酿成很重的厌倦心情。所以我对于现代的教育制度,根本怀疑,我以为只有基本课程国文、英文、算学之类非反复练习不能记忆,必须于学校学习,其余各课则尽可由教者揭示原则,多备有系统的参考书,鼓励学生自由披阅。我们与其叫学生强记某叶有几个裂口,某虫由几环节组成,不如叫他们自己到科学杂志上去读一篇杜鹃鸟的秘密,或一篇火星里是否有人类的争论。与其叫学生在小学里听讲天宝之乱,到中学又听较详细的一次,到大学又听更详细的一次,不如发给一部杜少陵的诗集,叫他们自己从石壕村老夫妇的泣别里,新安县父母送瘦男出征的哭声里,去体认那个时代的一般社会情形。
至文理学科应自小学时代即行分开,则志于文艺者不致被那些后来于他毫无用处的理化课程,夺去他作赋吟诗的灵感,志于理工者亦不致于被他将来不能受用的文艺课程,妨碍他试验室实习场的功夫。或者有人说教育目的在培养国民常识,更在养成通才,你说这话岂非不明教育意义么?则我又以为有了基本学问工具常识,自然能自动以求,前面早已述及,养成几千万一知半解的通才实不如一个专才贡献之大,况通者未必能专,专者则一定能通,这又有学问本身可以给我回答,此处似可不必详说。我的学校教育受之于二十年前一个文化落后的省份,一个专以养成小学教员为目标的师范学校,本亦不配拿来与今日学校相提并论,但今日学校的情况与我所进的学校相较,恐亦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所以我们的牢骚也不能说完全是无的放矢吧。
作者简介
苏雪林,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天婴、杜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