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幸福的那片雲(余光中)
作品欣賞
我是最幸福的那片雲
我出生那天並無祥雲瑞霧,女未大就已不中留,與受冷落的母親被接到外公家將息,父親終於暢所欲言,抱我在故宮路的深宅大院示威遊行,口中念念有語:「女神,我的女神!」
老哥是香火,小妹是尾仔,唯我掐頭去尾,居中的孩子討人嫌。父親卻最寵我。
帶我上街,大馬路不走,非在溝沿蹦蹦跳跳;進植物園,大門不入,非要爬牆翻欄杆;別人的女兒乖乖地在樹下撿落果,我卻騎着一顫一顫的枝丫攀龍眼。去海邊玩沙子,略一分神,我便溜走,在礁石上滑一跤,小臂被鋒利的牡蠣殼劃開半尺長的血口子,父親用他的大手帕紮緊,嚇出一頭汗水。
那一年父親作為右派補遺,胸戴大紅花,空着雙手,在爆竹聲中被匆匆塞上大卡車,說是勞動改造八個月,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的時間,父親從西裝筆挺的銀行家謫貶為忍氣吞聲的囚徒,赤膊在三明露天煤礦挖煤,熬過鐵絲網、崗哨、臭蟲、「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掙扎生存下來。而我從一個惹禍不斷的小淘氣包長成桀驁不馴的少年。
考中學之前,我在家附近的巷口,遇見一個皮膚黧黑、皺紋像刀刻的男人,他把一手帕的雞蛋使勁往我懷裡塞,說:「功課緊張,補補身體。」我推開他,逃回家,氣急敗壞地稟告外婆。外婆嘆氣道:「那是你爸爸,可憐你都不記得他了。」
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頭髮三七分,梳得油光水滑,雪白西裝,白皮鞋,風度翩翩的呀。怎麼會這樣?衣服舊也罷,頭髮枯槁也罷,偏偏內八字腳,還穿一雙搽了白粉的力士鞋,白得刺眼而俗氣,仿佛對往日好時光的諂媚和賄賂。
作者簡介
余光中,必讀社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