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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右岸傾聽黃河(范恪劼)

我在右岸傾聽黃河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我在右岸傾聽黃河》中國當代作家范恪劼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我在右岸傾聽黃河

1、黃河右岸·四季風吹

我以右岸的寄宿來空白左岸,就像我生不下根的漂泊心難以拿來暫慰鄉土。其實,那一河的腰身,縱然寬到可以當做長,來來回回中,我早已了如指掌。且將他鄉作故鄉,又何妨?

黃河的腰身邊,我已行走了一串春秋。秋都隨了蘆花與雁鳴,委地或遠遁。留下的,唯有風聲。風聲四季相續,黃河日夜奔流。從西向東,從高向低,仿佛趕赴,仿佛輪迴,無始無終,無適無莫,無得無喪。

日夜的流暢里,我觀河見河,卻只記得右岸的長堤與濕地。也不盡然,其實是記得岸邊自由的生長,自然的消亡。生滅原是大化的最後本相,沒有想到,在這裡卻有着全新的詮釋和演繹。年年歲歲,長堤回黃轉綠着,濕地獸聚鳥散着,一切都如初、如故、如常,除了四面八方的來風,在沒有路徑中隨性來去。

生滅當然是無時不在地行進着、演化着。同生與共亡、此消與彼長、擁抱與長別,時時都有,天天上演。同屬的先後承續着,化腐朽為神奇,根須所在的厚土、窠臼所依的柯枝、洞穴所駐的長堤,接納之、懷抱之、安置之;為鄰的彼此依賴着,捕食食物鏈、碎食食物鏈、寄生食物鏈,生命環環相扣,能量彼此傳遞。當所有的新生皆感恩於此生的偶得,偶得中的必然,必然中的無數無名襄助;當所有的逝去都安慰於此後的不朽,不朽中的異形再現,再現中的天地合一;是不是,大河兩岸,天地縱任,生靈自為主呢?

自為主多麼難得!自為主又多麼和諧!長河萬里,忽然就在中下游分解的拐彎處供奉這樣一個所在。那是有心為之,還是無意成之,說不清了。但多次地分流改道之後,邙山腳下,就有了這片肥沃的膏腴之地。地肥,水宜,人居之卻大難。誰知道什麼時候,滔滔洪流又會接天而來呢?於是,天地中,右岸便交付於除卻「為靈、為貴」的人之外的眾生了。如此說來,右岸實乃化外之地了。化外才有自為主,這說來新奇、看來欣慰、想來悲哀的真實,右岸證之矣。

如果能夠,以樹木的身姿,花草的心性,鳥獸的眼界,將自己靜靜地置放於黃河右岸,把一天當做百年的悠長,把河流的微響當做歲月的誦經,把眼前可見的所有的新生和老邁視為己身的衍化,你會怎麼樣呢?震撼、冥思、明悟、淡泊還是悲欣交集,欲辯忘言?不,也許會恬然無我,天地澄澈吧。忝列為人,我只能在右岸觀看;幸而為人,我可以在右岸觀看。此身我亦有,為草為蟲為鳥為樹,只能寄望於來世了。此生猶漫長,天地多恩,自由說不定也會降自在於人間,可以與鳥獸蟲魚花草一起對天而歌呢。

右岸的年月不獨我有;但,在心的是,右岸的時光幸為我有。大把的日子因大河右岸邊的隨心自適,我才確認,我在。

河邊風好啊。

2、黃河右岸·看高看低

看河是看河人自己的事兒。河就在那裡,不以人念而近,不為人忘而遠,更不會因人位置的高低變異而改變其大小。

可是你想,觀看就是一種激發觀者在位移中體察揣摩對象的意味方式呀,看高看低在於觀者呢還是取決於悲觀者呢?於是,你決定鎖定了大河,在不同的界面面對大河,看高又看低。

你將腳步往高處挪了觀大河。比如站在邙山黃河遊覽區極目閣,或者更北的鴻溝邊楚漢二王城舊址,甚至黃河中下游界碑觀景台。人居於高處了,河躺在腳下了,結果呢?結果,大河反而更顯闊達蒼莽。無論晨星寂寥中的長河蚰蜒而來,還是薄暮夕陽里的大河匍匐而去;無論是寒冰凌厲時節的深流無聲,還是春草初生一段的灘多流細,大河都以其彌望的縱深與宏博,成其大、存其大、證其大。至於秋水時至,百川灌河,那份恣肆汪洋,那種浩浩湯湯,天下河流萬千,獨黃河稱大,如何不呢?

還可以橫貫河堤,鑽過高邁的楊樹林、柳樹陣,穿過密集的蒿草葦叢,徑直來到大河的身邊。不用俯身,河就在眼前。河水無浪,黃流只在一個又一個的旋渦中糾結、婉轉,又忽然釋放、前突。河水很沉,但河的氣息還是氤氳在河谷之上,直到你的鼻息中。嗅一下,是不是有着濃重的泥土的滋味?是的,無腥無臭,僅是乾乾淨淨的泥土滋味,這是大河之味哪。哦,對了,就是這黃流之中,潛游着金鱗赤尾、體形梭長、「豈其食魚,必河之鯉」的黃河鯉魚呢。黃流而生魚,獨品而稱著,沒有深遠如何成之?再把眼光延伸開去,這裡,那裡,觸目皆水,無處不流。即使土岸巋然,仍不免有此身在河之感吧?要是趕得巧,比如漁者扁舟歸,比如鴻雁長空過,比如鷹雉擊脫兔,甚至,只是趕上一群年少雀躍着散了紙鷂,起了歌謠,你扭着脖子,扭着身子,怎麼也趕不上天際的邊、河流的遠,你又信了,唯有大河可稱大啊!

可是,你還是不太拿得准。

你僅是以眼為尺,以見為證,仿佛得知大河而已。大河蒼古,千年奔逝,流而不竭是不是大?大河東去,萬里趕赴,蹈海以沒是不是大?大河不語,認準走向,任憑看高看低猶自適,是不是大?大河率性,不擇細流也不拒泥沙,粗獷溫柔皆得之,是不是大?

你沉默。依然不能確認——大河謂大,這是無疑的;自己所見的,真的就是大河之大嗎?

那麼,好吧,還是看河去。

3、黃河右岸·摒絕褻玩

常年在大河岸邊徜徉,有個發現,沒有泳者。

這就是說,在我所見之內,大河的一段是沒有看到泅渡游泳之徒的。釣者有之,漁者有之,乘船游者有之,獨獨沒有,縱身入流的涉水人。

其實,大河奔流到此,千山都過了,萬水都融了,漠漠的平原中,莽莽的丘陵邊,彼正低緩着、從容着也慵懶着,甚至還不乏脈脈悠悠的氣韻與情致。可是,你無論如何傾慕着、嚮往着,一旦臨近離岸、迫近水面,都會情不自禁地駐了足,只能將無限心意沿了目光,塗抹於彼豐腴的身段。由你一再,再三。

大河,是距離中見美之河,有着某種摒絕褻玩的內在威嚴呢。

河灘上挨着水流處多濕地沼澤,時有柔軟似嬰兒肌膚的橡皮泥地。橡皮泥地顏色蒼黃宛似烙餅,初踏上,柔軟顫顫,感覺特好玩。忍不住,人會跺跺腳,踩一踩,少頃功夫,泥漿已經滲出。人仍沉浸於彈性搖擺之樂。忽然,橡皮泥地凹陷下去,下去,除非有人快速拽住,拉人出來,悲劇幾乎註定。

濕地裡間或陡岸壁立。皆黃土,貌似中流砥柱。人好高以遠觀,瞻顧未已,驀然腳下鬆動,急急跳下,方才人立之岸已經坍塌。水中打個渾兒,一切仿佛沒有發生。

河中呢?

河水蒼黃,泥沙俱下。占據一半的泥沙,使得河水沉滯而少有波濤。微瀾卻不曾斷絕,那是濁流下無盡漩渦的標示。河床已經大致上拘束於長堤之內,河道卻時時更改着。今日稍左,明日已右,只緣水下皆是深深的淤泥,不能定型定向。西哲曾雲,人不能同時踏入一條河流。於大河,不惟今日流非昨日流,亦且今日道亦非昨日道呢。

說大致上,是因為這長堤一段,皆為懸河。懸河,就是頭頂之河。幾千年與大河較量,人最後只能將大河供奉於頭頂,水龍一醒,後話難說啊。某次,異鄉友來,陪他游汴京。告知以開封鐵塔頂與黃河河底同高,友人咋舌不已。但,那是真的。

這想來幾乎讓人費解——流動始能稱河,河流自然取道,多麼簡單的事情,人卻一代代地要想以意志糾正河流,甚至必如此而後快。

鯀是這樣做的,失敗了,禹來改之;今人又想步鯀後塵,誰來改之?

這當然說的不止於治河了

然而,大河兀自穿行着,奔流着,自樂其任,自取其道。完全不曾念及還有人如此關注於它費神與它。

也許,大河是知道自己一定會被人注意的、關注的、惦念的,知道人一定會想左右之、降服之、控制之,最終,褻玩之。由是,它霸道着、胸悍着、頑強着、執拗着,此前此後,不改其衷。

它只想做自己,哪怕僅僅是河,哪怕沒有「大」字冠與其前。

只要是河就好!

4、黃河右岸·自適其適

大河一定是神州里最具個性的靈物之一,也是天地間元氣最為充沛的自在之子了。

歷史上,幾千年中,黃河有過一千五百餘次的小決口和的七次大決口及八次大改道。八次改道中,黃河藉助自然之力自選其道為主,人為為輔。其中最特殊也全部賴於人力的就是現代史中臭名昭著的1938年鄭州花園口人為決堤了。從青海省的巴顏喀拉山起源,到最後注入渤海,黃河拱起的「幾」字形脊背,抖擻其全部精神,遇山開道,見土沖谷,恣肆縱橫。河當然要流動,那是它生命的存在形態。這流動是起步於百萬年之前的高蹈了。自此而下,任憑天翻地覆,依然貞下起元,大河舞動着長軀,在79.5萬平方公里的疆域內,穿越九省,橫跨萬里,不懈不竭,成為洗刷歷史也攪動厚土的持續行者。它任性又率意,多情又決絕。澤被萬物有之,刷洗厚土有之,淹灌生靈有之。善惡福禍,仿佛全不在其詞典中。

這位行者走得太久,也行得太遠,以至於在漫漶的史記冊頁中,留下種種亦真亦虛亦深亦淺的斑駁印記。大河的懷抱中,人耕耘其內,繁衍其中,也死生於斯,福禍相依。老子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天地沒有仁慈而不管,還是天地不忍以私愛而干預,故而任由萬物自然運作嗎?見仁見智,都不能說沒有道理。那麼長的時光之前、之中、之後,山固土結,煙消雲散;歲月蒼老,折戟沉沙。獨獨,大河縱行橫走着、使氣任性着,湍湍流焉,亟亟赴焉,如初如故。想來當是,既有天地縱之任之呢,亦有大河自己尚之行之吧?從天父地母的視角看去,也許,這正是大河呈現其生命本義的必然軌跡,也是大河足可令生命賜予者為之驕傲的本相所在吧?

仿佛,千里萬里的厚土,皆是彼可以隨心行走的不設防之城。大河就在這厚土之上,無拘無束,自適其適。

自適其適,那是不黨不群之後的獨自趕赴,那是不忮不求之後的徑直取道,那是只聽本心的自設圭臬,那是因循內德的孤標獨立。

宇宙浩渺,今人能夠證之其也有始有終也。地球碩大,今人亦能證之其壽亦有限也。人,太習慣於以自我為中心這個坐標了。以天地之子的視界觀之,大河也許才是宇宙中、地球上那個最得機心、最呈個性的靈者呢。

只因,它自適其適着,一直!

5、黃河右岸·別懷柔腸

大河的兩岸,棲落着多少安閒自在,散養着多少怡然自若?這大概只能玄想和推測,而不能求證。

不是不能求證,而是它們已經與大化合一,若在若離,若有若無。值得琢磨的倒是,看似逍遙率性的大河,雖騰挪千萬里,水的仁心卻並不損益。於是,步入中下游之後,在一路行經處留下眾多的濕地與漫灘。這裡,恰是無數生靈的愜意天堂,也是大河柔情的寄養所在。

生靈對自在之所具有天然的向心力,自在之所更具有對生靈永恆的親和力。在大河純潤的懷抱中,在大河靜緩的吟唱里,生靈們不惟享受自在,亦且奉獻自在,最終成為了自在的主體映象。自在的本性,或可意會;自在的映象,人自見之。鳶飛魚躍,花笑草舞,雲白風清,瓊枝玉樹,仿佛回到了童蒙之初。相對於那些黃水漫漶、雨澤城池、生民塗炭的驚人提心,此在風和日麗、鶯歌燕舞的怡情娛心,常常會讓人禁不住追問:眼前的逝水,是大河嗎?

這個穿越時光不舍晝夜的行者,曾經走過長長的崎嶇之路。其生也早,百萬年前青藏高原上升隆,大河始有;其長也猛,大河攜帶大量的泥沙在下游淤集,形成此後的華北平原;其壯也強,流經九省,匯流無數,劈山造谷,裹泥帶沙,不曾停歇。終於,千山衝撞過,萬水淘洗過,它明白了山河,也明白了自己。於是,滔滔怒吼變為靜水深流,吞崖撕岸變為涵養一方。熟了,於是低下身子;明了,於是歌謠無聲;靜了,於是柔情四射。

是的,大河原來並不缺乏柔情仁心;是的,大河之大,一定少不了這柔腸繾綣呢。

河流向前,是其本性;河水滋養,乃其仁心。奔騰衝擊、咆哮震撼,那是生命力的釋放;潤澤萬物,庇蔭所藏,那是生命本相的另一重光芒。奔流到海不復回,固然真切;經行迴環存生氣,豈不更好?只是,這份仁心與柔情,千百年來,綻放的太短,捧出的太少,以至於大河雖被尊奉為「母親河」,卻留給其兒女無盡浸透黃水的悲涼記憶。固然,黃皮膚的華人一定有着黃河水染就的本色;但黃膚黑髮的華人若註定要在黃土泥濘中蹀躞顛簸,豈不太悲?那麼長的時光里,大河之仁心柔情到底是等待機緣才能呈現還是籍諸外力方可一現?

想起唐人羅隱的名句:黃河信有澄清日,後代應難繼此才。是耶非耶?

6、黃河右岸·穆如清風

穆如清風是大河給予我的整體風致感覺!

這句出自《詩經》。《詩經·大雅·烝民》有「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句。以無形之清風比流轉之河水,似有不足;但,清潔和美,滋養萬物,無心有意,恍若天機,又是相若的。何況,這詩句本身就是《詩經》里的花朵啊。

漫步兩岸,無論四時的任何一段,只要稍稍將自己的思緒沿着時光的河流上溯,就有可能和那最為惹人心怡的風雅相遇。山嶺與河谷,城池與漫灘,甚至一線雁陣,一聲鳥啼,一片浮萍,都會把鮮活的久遠,風之、雅之、頌之,呼之欲出,如在目前。那叫《詩經》,是炎黃子孫文明從源頭處最初凝結的原典,亦是大河邊先民奉獻給我們的一種永不退色的至美。

詩三百誕生於先民初創的歲月。其最為重要的部分當然是「風」。其中,三分之二的篇章皆為土生土長的黃河人吟誦出來。「風」包括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十五國風。仔細看去,諸風生養之地,差不多都與大河相關,——邶:周代諸侯國名,在今河南省; 鄘:後來併入衛國,故城在今河南省汲縣東北; 衛:諸侯國名,在今河南省北部、河北省南部一帶。;王:周平王東遷後的國都地區,在今河南洛陽一帶;鄭:在今河南省新鄭縣一帶;陳:在今河南省淮陽、柘城以及安徽省毫縣一帶;檜:檜國後為鄭國所滅,相當於今河南省鄭州、新鎮、滎陽、密縣一帶;剩下的齊、魏、唐、曹、豳,則為今山東、山西、陝西一帶。《詩經》中明確寫到黃河的有十多篇,間接寫到黃河的有二十多篇。如《秦風》中的《蒹葭》、《齊風》中的《敝苟》、《小雅》中的《菁菁者莪》、《沔水》等。

「天地初開,女蝸拎黃土為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橫泥中,舉以為人。」(《淮南子》)在先人的遠古神話中,人是在黃水與黃土的混融交合中誕生的。彼時,大河正安瀾如分娩後的母親,慈祥而仁愛,而兩岸是溫暖濕潤的產床和搖籃。由柳、楊、楸、榛、李、桃、松、柏等組成的森林蔥鬱繁茂,荇菜、蒹葭、游龍、葛、薇、蒿、苕等覆蓋的草地簇擁其間。宮室矗立起來了,村莊茁壯起來了,男男女女活動起來了。採薇、采葛、采蘩、采蘋、采苓,伐檀、乘舟、擊鼓、車攻、載馳,先民虔敬又親近、勤勞又節制地啜飲自然賜予的乳汁,不多不少,只拿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晨昏之際,觀「揚之水」,審「苕之華」,既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又嘆「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先民仰觀俯察,視大河為親故,在河流的歌聲中勖勵着自己行走在命途。甚至,他們大多時候自在於河流之中,「泛彼柏舟,在彼中河」;一旦豪情陡升,也會小覷一河之阻,「誰謂河廣?一葦杭之」。那是黃河人第一次打量與自己同膚同色的大河,目光里交織着敬畏、感恩、愛戴、友善,清且漣漪的河水,親吻着先民素淨的裸足,接納着他們素樸的熱情,縱容着他們不設防的涉入。縱然有「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小星》)的恚怨、有「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於役》)的憂思、有「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碩鼠》)的斥責,但更多的則是其時其地風土人物昂揚積極生存圖景的立體呈現,有着今人難以企及的原始精神和淳樸情懷。

每條大河都是生命的源頭所在,唯有黃河生長出了「風雅頌」。這是黃河人來處的自豪所在,亦是黃河人天生的高貴之源。

曾經和一位頗享盛名的詩人聊天。話題不知怎麼就到了《詩經》,沒有想到,詩人輕慢地嘟噥道「那有什麼可看的呢?!」。我詫異不已,立時失去了對話的興趣和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尊重。黃皮膚的行吟者,接近不了大河還可以以待來日;要是瞧不上《詩經》,還能吟出什麼呢?

大河依然穆如清風,所知不多的我們,還是且輕撫那些久遠而長新的崑山片玉吧——那是大河岸邊的蒹葭,每陣風來,都會有細微的呢喃和歌吟哪,你聽到了嗎?

7、黃河右岸·河清雲慶

黃河裡有什麼?

當然是水!

可是,這是一河從洪荒時代綿延至今的滄溟之水。千代興亡既曾經,萬世浮沉已消弭,到頭來,浮光躍金的只是河水!又豈止河水?

無數故人見此水,斯水閱人更無數。各種目光打量着、辨識着這道逝川,將一己的心像投注其中,又折射於歷史的穹廬中。世易時移,物是人非,當大河的濤音仍以仿佛未變的韻律吟誦如故,時光的橋頭,我們傾聽那久遠的回聲,箇中滋味,河水當知之,你我或知之吧。

看大看小,一直是看河人自己眼宇中的河之象。能夠發出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千古慨嘆的阮籍,生長於河南黃河岸邊,偷生於曹魏亂世,其「悲憤哀怨」之心曲,唯有籍諸「隱晦曲折」之辭章來表達。回看一生隱忍,已知功名難恃,人生如雲,自可釋然,於是不再幽怨「誰雲玉石同?淚下不可禁。」,而是稊米看世事,有了「泰山成砥礪, 黃河為裳帶」的達觀情懷(阮籍《詠懷》)。

王之渙肯定是位大河的知者。一句「黃河遠上白雲間」( 王之渙《涼州詞》),大河之美盡矣。作為盛唐時代的不稱心者,他高才遠志,也唯有藉助登臨鸛雀樓聊以抒發了。站在鸛雀樓上,王之渙天目頓開,既實話實說,也假話真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王之渙《登鸛雀樓》)。鸛雀樓筆者是登臨過的,今人修建的鸛雀樓巍峨碩大,遠比王之渙登臨的彼時鸛雀樓更高邁,即使如此,也只能北望中條山,南見河如帶。王之渙目接千里,心隨河走。河歸海去,終得其所,蒼茫樓頭,詩人多少悠悠意憮然情,該是繚繞於「一片孤城萬仞山」之上,千載更千載,不散不去了。

李太白眼中的大河則是最為豐富也最為多姿了。他有時會抬起詩意的頭顱,微醺中信手一指——大河天上來、海中去!(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李白《將進酒》);有時會滿懷猶豫,躊躇無措,鬱結都倒給大河——「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李白《行路難》)太白心高,但絕對不是迂夫子,世間萬千糾葛,他都懂,只是不屑為之而已,所以,他懂得「黃河落盡走東海,萬里寫入襟懷間」(李白《贈裴十四》);太白豪邁,所以他眼中的大河更帶有絕世的性情和氣勢,「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李白《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太白多奇思,大河生異象,「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李白《北上行》);太白情縱橫,大河任填塞,「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李白《北風行》)太白雄心在,大河做試場,「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岐淚滂沱」(李白《留別於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太白情無忌,遙遙千萬里,「陽台隔楚水,春草生黃河。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李白《寄遠其六》)

相比於李白,出生地就在瀕臨黃河的河南鞏縣的杜甫卻似乎對黃河並不特別投注審美意識。他更多的精美詞句都給予了後半生輾轉流浪其間的長江。諸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杜甫《旅夜抒懷》),「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杜甫《登高》)等等。對於黃河,杜甫只有「黃河十月冰」(杜甫《故武衛將軍輓歌三首》)這樣的記憶,「黃河北岸海西軍」這樣的紀實(杜甫《黃河二首》),「黃河西岸是吾蜀」這樣的勾勒(杜甫《黃河二首》),或者「蜀江猶似見黃河」這樣的聯想(杜甫《覽物(一作峽中覽物)》)。唯一一個例外和狀其美,就是「青海黃河卷塞雲」(杜甫《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了。那也是老杜聽到官軍收復蕭關隴地一帶,長達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亂即將結束這一消息後的喜不自禁,非老杜刻意溢美黃河。為什麼呢?是不是處於黃河黃患區的杜甫內心有着對於難以磨滅的負面情結,還是習慣了黃河行走中原的緩慢少奇而缺乏審美刺激?

大河燭照起落人生,也激勵激流勇進之士。劉禹錫人生蹭蹬,一貶再貶,卻心志不改,他的眼裡,黃河水裹泥帶沙,卻有着絕世的豪邁和狂野——「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劉禹錫·唐《浪淘沙》)

岸邊觀水與舟中臨水,又有何不同呢?生於渤海藍(今河北滄縣)居住在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帶)的高適曾經與李杜相會於汴京古吹台,他的《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最為可賞。詩人高適淇上渡黃河歸梁宋。組詩描述了其渡黃河途中的所見所感。其時,國勢稱盛,高適卻抒背井離鄉,隱居梁宋。沿河景觀,歷史舊跡,無不觸動詩人之心。「親友若雲霄,可望不可攀」,即非全真,也非無由吧。帶着這樣的心境走黃河,自然感喟不已了。所以,他見黃鵠而唏噓,遇隱士而艷羨,睹楚漢城而厭戰,吊禹跡而興嘆。結尾欽羨「河濱叟」, 「結廬黃河曲,垂釣長河裡。漫漫望雲沙,蕭條聽風水。所思強飯食,永願在鄉里。」殊為難得。

同樣也是行舟黃河,韋應物的《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則呈現另一種觀水情懷。「夾水蒼山路向東,東南山豁大河通。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孤村幾歲臨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風。為報洛橋遊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 詩人是離開長安赴任,經洛陽,舟行洛水到鞏縣入黃河東下。新官赴任,本當是春風得意,勢如大河東去,韋應物卻覺得自己既非巧者,亦非智者,只是一個無所求也將無所作為的隨波逐流者。這就很有意味了。積弊既久,大廈將傾,韋應物只能做如此感傷語了。

和韋應物不同,各個方面都可謂如意的王維,以一首《使至塞上》不僅成了邊塞詩的代表作,也體現了大唐帝國昂揚向上、雄視海內的精神襟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王維《使至塞上》)作者奉命出使邊塞的責任感和自豪感,塞外沙漠的壯景奇觀,大河落日的雄渾氣象,永遠鮮活。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大河怒過嗎?大河笑過嗎?山河表裡間,哭笑着其實一直都是人而已。人觀水,水閱人,仍會如初如昨。

今人皆說夢。河清雲慶,也是夢,可是,那多好啊!

且聽黃河號子——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哎?

幾十幾道灣上,幾十幾隻船哎?

幾十幾隻船上,幾十幾根竿哎?

幾十幾個那艄公嗬呦來把船來搬?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哎,

九十九道灣上,九十九隻船哎,

九十九隻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個那艄公嗬呦來把船來搬。

8、右岸·洛鯉伊魴

年少時,家鄉在盆地邊緣的丘陵地帶,雖植被尚好溪水長流,但和大川廣水接觸極少,雖鍾情捉魚摸蝦之嬉,卻都是過程之樂,成果卻些些不足道。家鄉產紫水晶。挖水晶要沿着礦脈,在岩石間打出礦井。一般都有幾米見方,深刻一兩丈。被放棄的礦井積下雨水,就會生魚蝦,稍長時亦曾於此中消磨不少時光。魚從何來?不懂,但捉起來容易,便覺好玩,也很是感恩着自然所賜。

等見了黃河,甚至在黃河邊定居下來,當然會重新喚起對水中鮮物的奢望。何況,還有,《詩經·》里那句誘人的詩句做引呢:「豈其食魚,必河之鯉。」(《陳鳳·衡門》)。可是,幾十年下來,吃到口中的真正黃河鯉魚還真沒有幾條。鯉魚焙面是豫菜系中的十大名菜之首,還榮獲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做得最好的是開封又一新,吃過若干次次,雖遠好於一般店家,仍然不是期待的那種感覺。也曾趕到黃河邊漁夫的舟中,眼看着漁娘從河中提起網兜,捉出活蹦亂跳紅尾黃鰭的鯉魚。等入了口,味道自然勝於街市店家所烹,卻還是不能和期待中的滋味相符。三門峽大壩下有水晶宮,宮中養了各種黃河所產魚種,獨獨不見黃河鯉魚。訊之以黃河漁夫,答之曰:很多年已經少見了,偶爾得之,都在一斤以下,居為奇貨,都被預先交定金者拿去。再問舟中烹調之魚,答曰:也算黃河鯉魚。河邊蓄水,人工飼養,魚喝的黃河水,能不算黃河鯉魚?聞之,不能語。守在大河邊,卻不能得河魚之鮮,能無鬱悶?

不惟有魚竭之虞,連大河自己也已經病體纏綿,若斷若續了。奔流了千萬載的大河,在今人的手中,竟至如斯,誰人悲之,誰人惜之,誰人憂之?於是,遙想那久遠的時候。比如」詩經「時代,河流,水活,魚鮮,甚至黃河鯉魚成了貴族待客的上品,《詩·小雅·六月》:「飲御諸友,炰鱉膾鯉」可資為證。比如北魏時,《洛陽伽藍記》云:「別立市於洛水南,號曰:『四通市』,民間謂永橋市。伊洛之魚,多於此賣,士庶需膾,皆詣取之。魚味甚美。京師語曰:『洛鯉伊魴,貴於牛羊。』」比如大唐時代,因鯉與皇帝李姓同音,鯉魚被禁止食用。《酉陽雜俎·鱗介篇》記載:「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說赤鯶公,賣者杖六十,言李為鯉也。」但是,產於伊河的魴魚,填補了鯉魚之缺,人們依然」飯熱魚鮮香「(白居易詩句)。甚至到了百多年前,慈禧避八國聯軍之難而行經開封,品嘗黃河鯉魚後,竟「膳後忘返「。至於49年後,毛氏駐蹕鄭州,當然少不得黃河鯉魚,甚至傳說有」黃河鯉魚長江鯽「之譽。固然,即使大河之魚極為易得的時候,黔首草民也實際上沒有捨得吃上幾口,大多都入了高貴者的饕餮腹中,但那總算大河子民還沒有失去天賜的一種恩惠吧。

真正難見黃河鯉魚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河水污染,又捕撈無度,終於致不可得。有時候,看着花園口寬達二十來里的河床,水逝無休,金鱗難再;而幼年時,區區的水晶礦井中尚且有魚蝦之生,那時節,又豈是一個鬱悶說得?!黃河長江應該是上蒼為華夏配給的兩大主動脈血管吧,善於創造奇蹟的國人,竟能攔而抬之其一,斷流絕魚其一,不亦神乎?!可,將此惡名戴在國人頭上,似乎又有些冤枉,因為當初洪水滔天的時候,「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而失敗的,當負其責的是具有指揮之能的鯀啊。

9、黃河右岸·舒捲芳草

在大河岸邊徜徉,最吸引我的是那些離離的野草。

長堤早已灌木成林,堤內堤外,除了農夫占用的土地中較少外(在洪流前,農夫信賴機會主義而在河灘上耕種),野草無處不在。這就是說,野草在漫不經意中早已躋身於長林下、禾稼間。

真是如美國大詩人惠特曼所說呢:

「哪裡有土,哪裡有水,哪裡就長着草。」

葳蕤叢生的野草集中於河邊兩岸的漫灘上、濕地中。在河流晝夜不停的歌吟中,野草競相舒展,各自攻城略地又相得益彰。高者挺拔而自得,矮者低斂而謙和;能夠將一腔歡欣盛開的,次第呈彩,絕不把一輩子的光亮隱忍藏掖;貼着地面蔓延的,着土潛行,用不了多少時日就像一個繁茂家庭的人氣寫照。光照足,土墒夠,又絕少人獸的侵擾蹂躪,草,便儼然如主人,盡情滿足着土地滋養的欲望;又似大河驕縱的兒女,知恩圖報,拿長好自己作回饋,演繹給黃河母親看。大河呢,一定留意着、傾心着、眷顧着這些亂糟糟擁擠着也齊生生向上着的細崽毛芽,唉,它們時光短啊。

是的,北方的草,中原的草,是要趕着時日活呢。雖然可以春風吹又生,但明年的新草,即使是今天青綠的偷生暗度,又如何看做等一呢?不虛此生,該是芸芸眾草認定的信念吧。於是,它們便快生、旺生更樂生。冰融才一條縫,芽綠便三五點。春腳更是跑不過草長,大河剛氤氳起水暖的生氣,穿着綠衣的新草就讓漫灘濕地的蒼黃陳裝無地自容,席捲而去。等到四五月間布穀鳥啼,野草已經深可藏獸、花開迷蝶了。然後呢,然後便是長呀。那是野草的呼吸都灼人的季節,壯的更粗,高的更邁,柔的更韌,直到秋雁南飛,涼風拂來,它們都端出了成熟的氣象:紫紅濃烈中的驕傲,黃白堅實中的滿足,當然也少不了各色籽實的圓滿正果。

草在這裡自成世界着。偶爾來臨,行進期間,總是奢望聽聽它們的絮語。草語當然未曾聽到,即使有,余非藐姑射神人,如何聞得?!草陣中漫步,密不透風處,總會有意外發現,比如兔起鶻落,比如巢窠雛鳥、比如某棵久違的家鄉幼時常見植物;綠毯上躺了,更是愜意,高看雲散雲聚,近聞鶯啼鳥囀,人世遠而草木近,心立刻散淡了。草挨着身,貼着臉,不矜持也不嬌縱,靜靜待我,又似全然無我。我亦看草,如看親人。每每,其依依之群貌,其恰恰之神情,總是有種愉悅向我傳遞。又想起惠特曼,那首《紅杉樹之歌》中,詩人記錄:

攀登高山,我自己小心地爬上,

握持着抵椏的細瘦小枝,

行走過長滿青草、樹葉輕拂着的小徑,

那裡鵪鶉在麥田與樹林之間鳴叫,

那裡蝙蝠在七月的黃昏中飛翔,

那裡巨大的金甲蟲在黑夜中降落,

那裡溪水從老樹根湧出流到草地上去。

那時刻,很想給惠特曼說,您忘了,鳥歌溪唱之外,還有眾草特具的清芳呢。那是因舒捲自如而滋生的康健之氣,是無愧我生而揮散的自在之味啊。

10、黃河右岸·長河天風

邙山在右,大河左依。山俯河仰之間,風便生生不已。

風回來了,遠方流浪後,多少故事都想絮語給大河呀。於是,關於四面八方的新奇與素常,關於泥土和霜雪,關於頹敗和生長,當然也捎帶着異鄉河流的肥瘦短長,風訴,河聽。

平原大野中,風行水上,水風偕行。

絮語時,河仿佛低眉垂眼着,但它知道風這驕子正是從自己的波涌間上馬,從邙山的豁口處啟程。大河在川,水在河中。河流只能在自己的路上櫛風沐雨,舊去新來。風卻翅羽輕捷,行蹤無定,自己一個漩渦還沒有將漣漪散化,風已飛到異鄉,留下闃寂,以及一河的牽念、滾動的相思。大河矜持,靜水深流呢。

它哪裡知道,風透亮着哪。

風有時候走得很遠。送雁南飛,飽覽雨林與湖泊;逐冬北行,逡巡雪山與草原;無數的城郭、村莊,無數人的墳墓和宗廟,風見了,風又見。那時候,風的眼睛深邃透澈,在大地的畫布上,新生的和將消弭的,它所見既多,再無新奇。那倏爾東西的遊蕩和巡視,只是為了一個講述,一種分享,一份對話中的體認與默契啊。

與大河。只予大河。

風更多的時候依傍在大河的秀頎麗影旁、盈盈彌望中。黃袍加身過,黑裳蹁躚過,乃至旋地而起蔚為狂飆過。於是,那些有着黑風、黃風、旋風別名的風相都先後在大河的煙波間,顧盼過真容,翻飛出幻姿,任憑大河驚訝或淡泊、莞爾或艷羨。長風是向着大河掏盡肺腑的,可資為證的,就是當它激情揮灑後,兩岸遺落的滿地詞牌:

天淨沙、楊柳枝 ,

花上月令、雪夜漁舟 ,

明月逐人來、東風齊著力。

河很是享受風的無盡變幻,尤是變幻中的萬千氣象。惠風輕颸時,四季任意扯出一段,都會直接認做春花與秋月,河便輕歌出唐風宋韻,楊柳青、麥隴黃、蘆花白、月籠沙、雪凝香,漫川的流緒,絲絲縷縷浮起千載重疊的夢。疾風漫捲起,鳥如飛矢,草若舞姬,絮絮花蕊會裊裊到藍天,河便理容妝、露皓齒,清麗在風拂如臨玉之溫中,母性女色皆顯,婉然動人。也會風狂雨驟,便見巨流驚濤,咆哮聲駭,嗚咽聲厲,風助水勢,水增風威,周天都在浩茫中,鬱結怨懟的噴泄、抗爭衝擊的迸發,在摧枯拉朽的行進中,同心協力,去污滌穢,酣暢淋漓得快心。

河知道,無風,河便失了靈氣;風也知道,無河,風便沒了生氣。

河也有慵懶時。暮春,花草繡好了大河錦簇彩衣;仲夏,蟬鳴催熟了大河的綺夢;寒冬,冰雪朦朧了大河的麗波——風總是躡手躡腳,屏氣斂息,唯恐驚擾大河一絲兒。這太為難風小子啦。偶爾,調皮和戲謔之意難耐,風會在河的左右顛顛奔跑,撩鬢影,探聲息,甚至貼了冰幕,細窺冷冽中的冰清玉潔,傻氣兼淘氣得令大河忍俊不禁,矜持不住,終於一聲脆笑,破冰融雪,喚來新春又一度。

河是土中水,風是天中氣。乾坤偌大,萬物濟濟。動水流風,寄存其間,又生生不息。天地何所啟,河風何所喻?但見:

原上的大河,長着風的根兒;貼河而生的風,凝着河的魂。

11、黃河右岸·香象渡河

半年不曾走到這裡了。

果然就有新氣息。又有一橋飛架,大河這一段已是對望之間兩橋比翼東西通途了。

邙山腳下,駐了足細看,上游的乃公路橋,凌空、纖巧,仿佛神人信手一揮,長練輕擲,一條 銀灰色的莎幔便綰結在大河的胸襟之上。下游的為鐵路橋,穩實、敦厚,棗紅色鋼架在廓開的河床上將現代橋樑技術工藝性地完美展示。兩橋之間,一行橋墩,才出水面,錯落零落,殘餘的基座緘口無聲,仿佛不能置語,也無可言說——那是當年日本人修建的老橋的遺物了。

河可渡矣!

臨河欲渡,是人心天性的使然吧。河為界,此岸彼岸,似乎就是兩個世界。彼面的那個,因阻隔而疏離,便憑添一份陌生,一份新奇,一份撩人的躍躍欲試。渡,這時候便是渡的路徑亦是渡的意義。只有渡過去,一切才能有開始,一切才能從開始再出新意。

河卻不是晚於橋而生。橋也不是一有河便在。渡,不能藉助橋或舟的時候,便只有涉水了。河有大小,水有深淺。涉水不啻是一種冒險,渡,便有可能成為渡的終結。即使如此,欲渡者必渡。這時候,身為舟而心作客了。

也有臨河駐足,俯察,遠望,然後轉身而去,留一句「逝者如斯夫」,如孔子。夫子其實一直在渡中,終其身而已。也沒有已,後人不是沿着夫子這條河,渡得沒完沒了麼?

佛教誕生於恆河邊。《優婆塞戒經·三種菩提品第四》拿渡河證菩提。「如恆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盡底,當是有其事理所據,象是龐然大物,只要河水不是暴漲到渾無涯際,這是有可能的。盡底,便因知深淺而有數,渡起來多了一份踏實。人間河無數,阡陌一道,市井一道,江湖一道,廟堂一道,道道不同。能夠化身為象,盡底涉水,沉穩渡過者,幾何?

知其不可而為之,將渡做得讓人瞠目,也不鮮見。東漢詩人蔡邕有《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詩前有序:琴操曰有一狂夫,被發提壺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墮河而死。乃號天噓唏,鼓箜篌而歌。

這位漢子散着亂髮,提着酒壺,執意渡河,任憑妻子涕泣勸阻,依然將涉水渡河的步伐進行到底。怎麼看都驚憟,怎麼看都懸疑。渡與不渡,當事人態度絕然相反;墮河而死,那位狂夫或心知之,那位唏噓的妻子亦早知之;知之而必渡,豈止狂而已?抑或在彼之心中,渡到盡頭,沉入河底,才是真渡吧。所以,李賀才有同題詩作:

「公乎公乎,

提壺將焉如。

屈平沉湘不足慕,

徐衍入海誠為愚。

公乎公乎,

床有菅席盤有魚,

北里有賢兄,

東鄰有小姑,

隴畝油油黍與葫,

瓦甒濁醪蟻浮浮。

黍可食,醪可飲。

公乎公乎其奈居,

被發奔流竟何如?

賢兄小姑哭嗚嗚。」 (相和歌辭·箜篌引)

生活是美好的,至少是有着煙塵氣息的環繞啊,有親情煦暖的照拂啊。你「被發奔流竟何如」呢?為何?為何?渡,成了唯有渡者自知的解。或者,渡者自己也不能解,只能以「渡」代解了。

臨河欲渡。渡者在渡中,渡外人看渡。李白自己最後沉身於水,非本願,是意外,卻與渡大致相若。若李白能夠自卜結局,或許他那首同題詩作,會更悲愴憤懣吧?

「黃河西來決崑崙,

咆吼萬里觸龍門。

波滔天,堯咨嗟,

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其害乃去。

茫然風沙,被發之叟狂而痴。

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

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相和歌辭?公無渡河)

被發之叟,狂而且痴。百勸千喚不回頭。彼全然看不見黃沙已息,洪水已平,世界安好,萬生榮光。何所為而去,何所圖而往?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太白,大概最知之吧。

大河千古不廢。渡河四時有之。

站在大河右岸,這個下午,直到黃昏,我一看再看,只是想看出香象渡河的妙境。

豫,是曾經有象出沒的地方。曾經。

12、黃河右岸· 二月生軟

二月過半,中原流大河,大河浮春水。

大河早於季節甦醒。

一條着了春意的流動,自上而下,彎幾回,旋幾重,眉眼清澈依然,笑渦隱約宛然。

三個季節都在身後了。迎春何如入春深?就做春水,春之水!

天亮出無忌的幽藍,比無忌更無禁的是白雲,肆意地揮灑着自在,且遠、且高、且淡。

地也耐不住綠意的攛掇,倏忽之間,麥苗茵茵着翠,柳枝噌噌着碧。一步之遙,新草拱出薄寒的小手,搖得人心癢一層疼一重。

乾裂中失眠太久的原野,終於孕生一地激情。

這是二月的河,這是河的二月。中原的母腹,又一茬回黃轉綠未艾方興。

站在春水的岸邊,俯仰之間,說浩茫太深,講流逝太淺。

風撫動什麼,鳥渡到何處?大化無限江山,立足寸土,頭頂四方青天,已經恰恰好。

春天說春,說浩蕩勢不可擋,說造化從不虧人。

潰退節節,那些灰色與暗疾。還只是一河歡暢,一天好光呢。

敢不敢遙想汪洋洶湧,信不信終有草長鳶飛?枯是被動摧,還是朽自己拉?

逆襲的凝寒,大河前一試再試。某處以及某處,垃圾和舊創一觸目即驚心。

春水兀自流淌。古老與簇新,興奮與倦怠,淡定與驚惶。

酷似大禹的老農信手一指:凍土層下有熱土,衰草叢中看新枝。

白沙和白骨,黃土和黃龍。誰記得,一川大河,掩映多少貼着塵土的心?

好水知時節,乾坤懂人心。

13、黃河右岸· 大河見我

還是南裹頭,還是那川水。時光仿佛不改不移,唯剩逝者如斯夫。

有段時間了,總覺得缺點什麼。忙忙碌碌中,隱忍着;一旦得了閒空,馬上趕往黃河——是的,是缺了與大河之會啊。

南裹頭是我探視黃河最多的地方。所謂裹頭,是水利工程中一種形象化的專用語,將分洪壩朝着河流走向,逆勢斜攔過去,壩因常遭洪水剝蝕,遂以堅石鋪表,狀如被裹之探頭,故名之。南裹頭位於鄭州北花園口西,這裡河床平緩而闊達,又有這樣的攔壩伸入河中,觀則可與黃河水無間,食則有岸居漁戶烹調,一年四季,遊人來此處者絡繹不絕。

今日卻不見一人。這就對了,此刻此間,大河為我獨有了啊。

撲面而來的寒風,如刀,瞬間讓人有形銷骨立之感。裹緊衣服,努力往裹頭邊緣立定站住。風似被惹怒了,覺得此刻人應該是躲避着它,至少應該在它囂張的勢頭前佝僂起腰來的,便夾雜着細沙,可勁地往人的髮膚中傾灑。沙子極細膩,是黃河河床中特有的那種淤積型沙質,真的挨着肌膚了,反倒有滑膩之感。風也知道,不忍讓人稍有舒服,乾脆將細沙徑直再灌進人的鼻孔口唇之內。我咂摸一下,覺得河潤澤過的地之子,味道蠻好:純淨、堅實,還帶着泥土特有的腥中微甜。風看見我始終淡泊,甚至莞爾,終於泄氣,嗚鳴一陣,沿河遁去。

可以靜心看看大河了。

夕陽真夠意思,如見故人,慌忙探頭,滿面紅光的照了面。看日頭一身雲被,惺忪遲醒的樣子,覺得好玩,便逗它:睡吧睡吧,客氣什麼啊。日頭是自尊的漢子呢,經我這麼一吆喝,更不能慵懶晝寢了,呵出一口氣,河川里立時暖起來也亮起來。陽光一照,漫川晶瑩。細看去,枯水季,河瘦了許多,河床便如不勝之衣,松松垮垮地蔓開來,由着人看清河流那秀碧蠻腰。上游彎曲處,水仍潺潺;過了裹頭,更舒緩處,卻是冰凝於河表。裹頭前後,各有三五艘漁船遊艇,泊在岸邊,正好成了渡橋,人是可以踩過去直到河床中的沙洲上的。更遠的東南方,乃是河流逶迤而去的不知處。兩岸茫茫,水道蒼蒼,舍我之外,闃無一人。人寰,有時候,不見人在,始覺寰遠;又想,寰自遠闊,無關人事,一旦熙攘,還不都是人自己硬擠在一處嗎?

痴了一陣之後,開始走下河壩想到沙洲去,卻並沒有經漁舟而過。原來,舟船邊,冰已盈尺,足可踩踏渡人。這頓時喚起我隱藏已久的凌波行走記憶,都是多少年前的少時玩樂了呀。腳在冰面移動,心在遙遠的少時湖面穿越,一時間,不知今日之我可是彼時之頑童了。沙洲是每次來此都要上的。可,水流有續,沙洲無常,總在改變中。時間略久,絕對保障不了此洲即是彼洲。洲是被水圍着的,蹲下身子,伸手即可觸水。這可是大河之水啊,天上來、蹈海去的大河水,此刻,就在觸手可及處,就在立足四圍邊,想一想,自己差不多就是水中的一棵蘆葦,洲上的一棵綠柳了。還有比蘆葦綠柳更自在的。不遠處,幾隻水鳥盤旋着,時而還俯衝下來,再貼着河面箭一般滑過,戲耍得盡情肆意。便又想,要是作一隻飛鳥呢,是擁有這片河州的飛鳥呢?

身子有些僵硬了,到底是零點溫度啊。回頭看時,太陽已經擦着河西北的崖岸啦。這傢伙,也不招呼一聲,就準備打烊收工了。好吧,各回各家。下一次,若再睡懶覺,看我可饒你!裹頭邊,進車門前,向大河揮了一下手,真的涼啊,手勢不瀟灑,似乎更像熟人間順勢那麼意思一下。

河看見了嗎?[1]

作者簡介

范恪劼,曾用名安皋閒人。河南南陽人。鄭州某高校教授,河南散文詩選會理事,河南詩歌創作研究會會員。有詩文文學**見諸於報刊及各種選本。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