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李東輝)
作品欣賞
我和母親
幾年前,一群頗具專業水準的朗誦愛好者要給我在網上搞一個作品專場朗誦會。我把十幾篇散文交給他們,大都是精短文章。只有一篇比較長,五千多字,題目叫《母親的淚水是條河》。很快,主持人告訴我,其他作品都被朗誦者選走了,唯獨這篇作品無人朗誦。理由只有一個,稿子太長,他們擔心拿不起。我說:這篇作品必須有人朗誦,否則,我寧可這場朗誦會泡湯。理由也只有一個——我要把這場朗誦會獻給母親。
那晚的朗誦會很成功。《母親的淚水是條河》感動了在場的所有聽眾。於我而言,最大的欣慰還是讓母親親耳聽到了這篇早就該聽到的文字。我終於沒像史鐵生那樣——「因了那些說不清的情緒讓自己永遠陷入不可彌補的愧悔遺憾之中」
三十年前的那場病來得有點突然且兇險,十八個月死去活來之後,一雙好端端的眼睛就沒了,這代價實在有點大,我難以接受。黑暗把我拉進深深地恐懼、憤怒和絕望之中。
光!你到哪裡去了?你為何拋下我獨自走了?除了你,什麼都可以躲進黑暗之中,而你是可以把黑暗照亮的啊,你到底躲到哪裡去了?沒有了光,我二十三歲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
面對我的恐懼、憤怒和絕望,母親大氣不敢出,終日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守着我,陪着我。她無處可躲,無處可逃。她要幫我穿衣,幫我吃飯,接受我對她無端的刁難與發泄。當黑暗降臨時,誰都可能袖手旁觀,母親卻不會的,她會義無返顧地跟她的兒子在一起,即便不能把光明留住,也可以給兒子一分抵禦黑暗與寒冷的溫暖。即便連溫暖也不能給予,即便兒子不領她的情,她也要跟我在一起。
我想,她那時一定用這樣的話提醒自己——「我的兒太苦了,不管怎樣,我都要守着他,陪着他,他想沖我發火就發吧。我是他娘,就該跟他在一起,死也好,活也好,反正我要跟他在一起……」。
那段日子裡,吃飯成了一個問題。每當母親小聲問我想吃點啥時,我要麼裝聽不見,要麼就沖她大聲叫喊「吃飯,吃飯,還有別的事不?我不想吃」。靜默半晌,母親又接着勸我,語調幾近央求。我惱怒不堪,既為那非吃不可的飯,也為自己對母親的無端傷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對黑暗之外的一切都想發火。其實,母親哪裡在黑暗之外!兒子沒有了光明,母親的光明又能在哪裡呢!
實話實說,母親做的飯算不上好吃。鹽放的多,口特別重。每頓飯花樣不多,量卻特別大。然而我知道,所以如此,都是過去那些年月把母親餓怕了。
母親嫁到李家時,正是「瓜菜代」的年月。她嫁過來後,只吃了三天飽飯,之後便是糠菜摻草籽弄成的餅子,外加馬齒莧、楊蓬菜等熬成的稀湯。作為新媳婦,母親都是做在前、吃在後,往往是等她端起飯碗時,已經沒啥吃的了。從那時起,餓怕了的母親做飯時總是往多里弄。
口重的習慣也是在那個年月養成的。油水寡淡,有一點青菜,也到不了母親的碗裡。鹹菜疙瘩、和着鹽水泡飯是母親經年累月的食物。
除了吃飯,我長久的沉默和陰鬱就更讓母親揪心了。她不知道我在黑暗中都想些什麼,但她知道,無論我想什麼,都是一種苦。她多麼希望能替我承受那苦,多麼希望我不再一個人默默地想,她多麼希望我跟她說說話,哪怕我跟她叫喊,使性子。可那時的我中了邪,總跟母親較勁兒,她越是想讓我開口,我越是不說話,任母親如何心焦,如何憂慮。
儘管如此,我的每一個細小動作和表情都沒躲過母親的目光。她能從我的動作和神情變化里看出我的情緒是哀傷還是焦躁,是沉浸在過去的美好時光里還是碎裂在當下的絕望中。
如果我側身左轉,她會馬上把一杯水端到我面前,病床的左邊是床頭櫃,我轉向那個方向,她便知道我想喝水了;如果我從床上坐起來,她就會馬上問我:是不是想去廁所?如果我不作答,她就不再問了。然後,坐到我身後,輕輕為我揉搓後背。母親的手很有力氣,掌心粗糙,無論是給我搓磨後背,還是揉捏我萎縮的小腿,都令我倍感舒服、熨帖。
那是一個飄着細雨的暮春之夜,病房裡很靜,母親小聲對我說:「媽知道你心裡難受,這麼年輕眼睛就沒了,誰也受不了,可咱總還得活下去!」「活,像我這樣活着有啥用?」這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順着母親的話茬答言。像是受到更大的鼓勵,母親不加思考,脫口而出「咋沒用,只要你還活着,只要我和你爹下地回來能看到炕上坐着俺們的兒子,俺們心裡就踏實,就有奔頭……。」母親的話必是早就想好了,只是我一直沒給她說的機會。
九年前,母親突發心肌梗塞。醫生說要做支架,打聽一下價錢,得十幾萬。起初,母親堅決不做。那時,鄉下人還沒有醫保,看病花錢都要自己負擔。母親知道我沒那麼多錢,她怕我為難。我跟她說:「錢兒子可以去借,媽我可借不來」。母親就含淚笑道「其實,我真不想走,我想多跟你幾年……」。
母親還是放心不下我。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是安分之徒,他的心魂會不時的出走,涉險,鑽牛角尖。他總是會觸碰一些莫名奇妙的東西,撞了南牆也不回頭。她不清楚我為何如此,但她願意陪着我,多走一程。
在一個小型聚會上,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對我說「讀大學的時候,經常看見您,傍晚時分,您挽着母親的手臂,在校園的路上散步。有時,您手裡還牽着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想必那是您的兒子。晚霞餘暉里,您一手挽着母親,一手牽着兒子,真是一道風景呢……」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